這是最近網路上極流行的一句話:「整個世界被按下了暫停鍵。」
小溪主人非常自得自己在這一段攔溪卵石小壩花下的心血,那一枚一枚像巨人的圍棋子的美麗卵石,他們是從溪那一側(山區道路只有到那邊),架上滑輪,一顆近一噸重,讓工人這樣用纜繩運來這端,要在枯水期,然後在上游十公尺處先阻斷溪流,用大水管引到一旁,繞路過這一段,水從管子過,十幾個工人,照預先的設計圖,纍那些大卵石,砌上水泥,看上去自然天成,逸興遄飛,其實是非常嚴格的計量和工序。等要放水的那一刻,所有人屏住呼吸,看著那水位漸高,然後照他設計的,那麼優雅,像美人的長髮輕輕甩過衣領,那水不疾不徐,一種只是原地晃動的錯覺,淺淺漫過那堵卵石疊纍之梯,美不可言,當時眾人的歡呼,響徹這溪谷啊。
當然還有一些溪畔的工程,找怪手挖一個個坑,埋下一棵棵高大的日本黑松,他且將那帶著羽鱗般針葉序的粗幹,用繩縛綁,用木樁架撐,拉扯彎曲其造型。較內側則已植好一排筆直的落羽松。像魔法師降服且用鐵鍊鎖住十幾隻仍在掙扎、嘶吼的魔獸。事實上他已將這一切大尺寸的動態生物,造景進一幅巨大的宋人山水畫裡。
溪主人帶他們穿過一段「綠竹隧道」。這乍聽很老梗,但真的走進去,那是一種莖杆較細(可能是鳳尾竹),竹葉也纖巧嫋娜的竹,那「隧道」極窄,僅容一人鑽行,但超出預想的長,走進去後約穿行幾分才復鑽出,於是形成一種夢境的切換,當足夠長的時間,將外面的現實感截斷,在這青竹搖曳,竹葉垂灑撩亂形成的錯幻層次的「綠光」裡,奇特的《去年在馬倫巴》的電影夢幻感便將你淹浸。
走出「綠竹隧道」,是一個莫內式的蓮花小湖,以及延伸到山壁仞石處一整片濕潤、嫩綠,但又像秀拉點描畫法,那細碎光斑、無數翠綠、淺綠、暗橙、黃土赭,甚至有點點如小火焰閃燃的橙紅,那如上萬筆尖蘸著就那十種綠色系顏料,耐煩點捺、皴染成那麽大一幅,你不忍心踩踏上去的草原。
他從後伸手搭上那溪主人的後肩,說:「老哥,你實話說吧,這裡的每一莖草,是你花多長時間,從電氣窯中燒出來的?」
那溪主人咧嘴笑了。這可是最大的恭維。
主要是,他們一行人稍早前,在這「溪谷祕境」上方的入口處,參觀了溪主人(他是一位國際知名的陶藝家)陳列擺放在一間獨立展示屋裡,多年前獲得大獎的大型作品。就是一段約二十五公尺的廢棄鐵橋枕木。那其實就是如侯孝賢電影《戀戀風景》片頭,在十分、菁桐、猴峒這一帶山區舊昔煤礦的小火車行駛的窄鐵道,煤礦廢置了,可能某一段年久失修,靜置於無人知曉的幽谷中,濕雨浸蝕,荒煙蔓草,小粉蝶飛舞,而一塊一塊的枕木,原本那方形框角,被刨平的櫸木紋,如孔雀尾翼那斑斕圈紋的樹瘤,損朽腐壞、蟲蛀凹窟、裂口、或形成風頁狀纖維、或甚至一整截路基塌毀、或被燒黑成炭……,這一切彌散著時間的哀感,人類工程棄置於大自然,那造化的雨淋風吹,說不出是寧靜或殘酷的崩壞。
但造成他們視覺、觸覺、以及大腦記憶區中資訊處理,產生了奇異的錯置、弔詭、迷惑,乃在於這一間展室中的這段,荒置於人煙稀少的山區,某一段壞棄的小鐵橋,或幽谷祕境中的某一段早已不通車的半世紀前的煤礦小火車軌道,那樣百感交集,枕木自身的木頭力勁,和大自然侵蝕的看不見的濕氣、熱脹冷縮、日曬、風颳,這種變形的扭力,枕木的韌皮部被削蝕、腐爛,但木質部如恐龍骨骼仍殘餘撐住那最後的形態。
所有這一切,卻是這位陶藝大師,用窯爐燒出來的,枕木的鳳羽紋、厚實感、不同角度的凹塌、顏色差異的變化,乃至那些彎曲拗折的枕木釘、崩碎的石基………全部是窯爐中,「火的魔術」。
這真的不得不讓參觀者驚嘆不已,完全被那創造的魔性給震攝,那除了一種和造物者偷換概念,偷渡時間、風、自然與人工的狂妄,最可怕的還是在捏塑那些陶胚、濕泥,經過不知多少次試燒,以及雕刻時完全擬態木頭和陶的悖反,鬼斧神工於每處細節的腐朽木材的差參凹錯,但又要哄騙不可知的出爐後予人觀看之眼睛:這是整個在一生態中,大自然長時間的「編沙為繩」、「鑄風成形」。讓人驚嘆的是這創作者變態的耐性。他的手指、臉龐長時間挨近著窯爐的火,送進去一塊塊明明是陶塑卻要燒成栩栩如生的枕木,在更長時光中辯證生死的,另一種東西。N次方的失敗。這種意志太恐怖了。
之後他們在另一間展室,看到另一批更變態的作品:一整間我們那個年代國小或國中教室的木製課桌椅。一樣也是怪異、顛倒夢幻的木頭材質──而且是作為課室桌椅的橡木或櫸木這種硬木──一樣是整批木造物被置放於不知被人遺忘了多久,幾十年?上百年?的某處空間,召喚起經歷過民國五、六十年代的這一輩人的集體少年記憶。每一張桌子的桌面,皆不同的磨蝕,細微凹槽,有鉛筆、原子筆油在上面亂刻、畫五子棋譜、寫哪個男生愛哪個女生不要臉、畫烏龜、畫小人,或有那個年代不知多少學生的外套袖口反覆摩擦形成的油亮感、包漿感,但也有桌面木材本身禁不起時間沙沙塌陷,破了一個何其自然的窟窿。也有木頭課椅崩解塌垮。這一切細微的重力,在這些排列成陣,昔日是島國反共、恐懼、物資貧乏年代,但一個教室中集體「規訓與未來」的縮影。但人去樓空,只留這些時光徘徊的木頭課桌、木頭課椅。
而這幾十張木頭課桌椅,也是陶藝家一件一件從窯爐中,魔幻穿渡進現實的「火的魔術」。
如此可知,調戲的說這片溪谷,這片草原的每一莖夢幻不真的秀拉式點描綠光,那些小草其實是溪主人同時是這陶藝家用窯爐燒出的,其實並未逸出他狂想的可能性之外。
溪主人帶他們去他燒窯、製泥胚的工作室,有一張長桌上,排放著各式各樣的木炭,有一大盆的備長炭,非常潔淨的純黑,發出高貴的光暈,他充滿愛意拿那像神獸前肢的美麗長炭互相輕敲著,說出這種木炭啊,是櫸木啊、櫟木啊、橡木這種硬木製成,你們一般人點不起來,我把它點燃,這樣一根可以燒三、四個小時喔。還有紅木燒成的炭,也是結理漂亮。另有幾大盆竹炭、龍眼木炭,甚至有核桃炭、橄欖核炭,他還教他們在煮茶爐中排堆那木炭的學問。這些時候顯出他是個對這些古人引火、煮茶、器具,甚至泉水汲引的細節一絲不苟,且樂在其中的人。
之後一行人坐在一間整面牆是落地窗,恰可以一覽剛剛他們穿行過的,這溪谷中異常奢侈的整片草原,雨光中翠綠如一盞這天荒地老、放大比例,冒著熱煙的「神靈的茶」,既瑩潤清晰又時或薄紗輕攏。他們圍坐在那窗景旁的長桌,一旁有火爐嗶剝燒炭,溪主人坐桌中心之位,用他自己燒的壺、茶爐、茶杯,之前他略帶炫耀的一手「擺炭」絕技,煮著不同的極品好茶招呼他們捧杯而飲。第一泡是據說岩茶中的萬中選一,「蜜蘭香」,座中那長鬈髮導演亦是懂茶之人,兩人像高手牛刀小試,散散說著「鳳凰單叢」、「石古坪老樹」、「隔年陳高雅沉穩」、「舌底鳴泉,比鴨屎香更高一等」……這些如敲擊古磬的叮叮話語。第二泡是一種叫「碎銀子小青柑」名字非常美的陳皮普洱;然後煮泡了一份席間眾人驚嘆的台灣五十年老茶,說了一些「這茶啊是等待我們這次讓它死而後生啊」調笑的話,那種老茶號老屋倉庫要改建時,才又被挖出來的,那連他這樣外行人都啜喝著滾燙茶湯雅致的木材香。他們咂舌讚嘆,大驚小怪,感恩不迭。
「如此美景,如此好茶,真是佛菩薩垂愛,才讓我有幸與諸位坐在這裡啊。」老和尚喟嘆著。
座中最年輕的那個男孩,他們喊他「猿飛」,一身素白麻布唐裝,長髮過肩、濃眉如劍。但臉非常秀氣。後來他才從這群人裡哪個輾轉又聽哪個告訴他的,男孩是「國際級」的裸體模特兒,之前幫知名大牌的鑽石拍過一系列形象廣告,也做過幾個攝影展。他不記得在某人轉來手機鏈結,看到男孩裸身和另外的女模(有裸體、肚子非常大的孕婦,有美麗的裸體少女)、或是另一個一樣裸身的年輕男模,在一座徽派老建築的堂屋,像夢中海芋花那樣不同姿勢,真的像一玻璃花皿中的一束不同細莖的盛水之花,黑白照那燦亮及「光之乍現」,強烈地似乎一個活物從湖底朝上掙游,然後迸出水面之腦的力勁。當時他看著那些照片中,男孩瘦骨嶙峋的側胸、胳膊、大腿連接臀部的黑白光影效果,心中想:我是個異性戀直男,但這潔白、說不出如絲繩繫住哪的脆弱之感的身體,真美啊。
但在這樣一群年紀皆大其一倍的長輩之間,男孩則表現得就像一個二十七、八歲年輕人的天真,容易一臉驚嚇,偶爾孩子氣的接梗捧梗,並不會生澀或尖銳。只有在稍早前,他們站在溪谷裡其中一段溪主人還未整治,所以仍保持野溪畔雜樹藤蔓之景,這猿飛突然跟他說起,一年前到北國P城,一位超大咖攝影師邀約的工作(是經紀人幫他談的case),一樣也是像這樣隆冬酷寒的天氣,幾十個工作人員、打光、服裝師,在那攝影師私人宅院的雪景,大約續著之前五、六個小時太嗨的狀況,看見大衣肩頭繡兩排紅星,很不爽,將它們扯下,扔進近處一盆火中。不知是否那時他進入了狂蕩邪獰表情,觸動了那北方漢子的攝影師,吼著那些助手全給我回來,這才是老子想要的。他們簇擁著裸體且半醉半狂狀態的他進屋,那閣樓上是攝影師的工作室,木枱上放著幾十瓶各種烈酒。當時這攝影師非常狂地拿兩大杯,斟滿了Vodka,然後用打火機點燃,那杯面上像螢蟲流動著薄薄一片淡藍色的火焰,但這傻青年不知在這樣顛狂、意興遄飛的連續動作下,是要先將那藍焰撲吹熄,再一仰而飲。他直接舉杯乾了,沒想到那著焰的烈酒將他的臉、長髮全罩入一團火焰,他特別感到上唇和耳垂被灼燒的劇痛。
在山腳的時候,有七、八個戴口罩的年輕人,拿著鋤頭、電鑽、大鎚,溼雨湮霧的雜樹林邊,似乎在卸鋸一截非常粗大的橫倒樹幹。在那樣的冷空氣中,他們的身影帶著說不出的憂鬱。但他們的氣質並不像工人(事實上,在這個大滅絕後的辰光,看見這樣一群「工人」也是超現實的),和猿飛同樣的長髮或光頭,雖然臉上、衣褲沾著泥漿,但他瞥去掃過一眼,腦中層層遞換的記憶,這些年輕人的臉,其實是網路年代上,浮花浪蕊無數自拍照人臉照片中,非常俊美,應該是去當模特兒、什麼街舞或打擊樂團之類的,演化中說不出混了阿美族、日本、沖繩或流亡藏人的新人種,脖子或手臂或捲起褲管的小腿肚,都有藤蔓捲曲,暗藍色的整片刺青:飛鳥、天使、魔王、楔形文字、聖堂武士團徽……他們的二頭肌、胸肌都鼓突結實,但其優美流線明顯不是做工的人,而是在健身房精雕細琢各局部練出來的。
而猿飛確實也和他們相識,像落單的一員跳下他們這些「老頭」的小巴,下去在那細雨迷濛中和他們打菸、嘻笑了一番。但在這樣的「事件視界消失」的時刻,車上其餘人都各有所思、驚魂未定,因此也沒人想探問這群年輕人為何出現在這將進入之溪谷祕境的入口處?他們在做什麼?或他們現在的身份?當那「最後方舟」之門關上時,他們是算在「我們」裡面,或是被摒除放棄的?
猿飛上車後,雖然一車靜默只聽聞車引擎攀爬雨中陡坡的低沉嘶吼,但仍能感覺他那像年輕小獸見了同伴,然後分開,一種蒸騰的,剛剛外頭溼冷的空氣或他興奮而不自覺從頭髮、外套,一種看不見的白煙。然後猿飛自顧自對他們說起,剛剛那裡頭一個叫「大雄」的,算是那群人的頭,是個非常厲害的傢伙,不,在「出那件事之前」,可以說是他們一整輩年輕人心目中,阿波羅般的神級人物。
「他的氣場超強的,很怪,才二十五歲,但一些非常厲害的、不同領域的藝術家,都願意追隨他。有行動藝術家、有舞者、有說書人、有太鼓的真正第幾代傳人,有音樂家、有劇場整團投靠……,他辦了幾場非常震撼人心,難以說出是怎麼分類的大活動,譬如類似這些非常厲害的年輕人,一群人遶境,或在一個荒棄海邊紮營,喊出的口號類似是:不以推翻社會框架為目標,而是讓某些在邊緣的群眾,液態的、與這巨岩化的大城市,找到對話的突破口……之類的……」
「那他是出了什麼事?」
「你們不知道嗎?那次新聞鬧非常大啊。他去和市政府談了,將一整片廢棄鐵道邊的草地,還有一些廢棄倉庫,讓他們辦一個有各種人進駐,不,自由來去的,邊界模糊的『祭』。當然那進去的人就愈來愈雜,因為區塊太大且分散而且超出他能控制,當然有各種武場的、最底層的邊緣人、還有一些嗑藥的、雜交的趴,大家心照不宣的各自在那個烏托邦裡,沒有人知道各玩各的夢中怪境。這或許也是他本來就希望的……。但這種年輕人的祕教,或搞不清楚愈玩愈大,想拚壓過對方的,又像野火四處各燒各的,自然會往社會無法接受的極端尖觸去冒長……」
「然後就是出了那件事啊,有一個射箭教練約了一個想學射箭的女孩,在其中一間廢棄倉庫,想強暴人家,一反抗,把人殺了,還分屍,好像胸部還切下來收藏……這事後來警方查出來,整個作案現場,恐怖之夜,殺人的時刻他們一旁還有別的趴在嗑藥、狂嘯、淫亂趴……這事後來鬧超大……」
「我知道!我記得這個新聞!」
「原來就是你這朋友?」
「大雄不算是我朋友,其實我根本算哪個咖,他因為是這整個『祭』,整個群魔亂舞、百鬼夜遊,這概念的負責人,所以他得出來扛嘍。那時報紙上頭版,他也出庭,後來也判刑,那個殺人犯當然伏法被抓了。但大雄只能說是倒楣。那之後他就閹了,很奇怪,樹倒猢猻散。後來看到他,眼神都渙散了,好像原本像臣民的這其他人,誰都可以去巴他頭一下,笑謔他,我可是見過他出事前,那種一出場,大家全屏息、眼淚在眶裡打轉,那個王者氣勢…」
「但他和另外那些人為什麼跑來這在幹什麼?」
猿飛的臉色黯淡下來:「我也不知道哇,他剛剛還問我:我怎麼能跟你們上去啊?好羨慕的樣子。」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