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舌頭開出薔薇的女人與沒有舌頭的男人
世彬坐著世杰的小貨車一起回家,阿爸則開著那台老舊的福特載著大姑姑與大姑丈一起回到老家,老家是傳統的三合院,門前有一大片曬穀場,以前小的時候阿爸確實是把從田裡收來到稻穀舖在曬穀場上,曬乾再收進穀倉,但現在連收稻與插秧都已經有機械取代,這裡就變成的停車場與晒衣場。
世彬下了車走進正廳,阿母坐在客廳裡翹著二郎腿看著電視,弟媳弟媳揹著剛出生不久的小女兒著忙的張羅晚餐,世杰的大兒子則坐在小凳子上,把作業本攤開在矮桌子上寫作業,看見世彬走進門,姪子立刻就熱情地迎上了。
「阿伯你回來了啊。」
阿母一聽見自己朝思暮想的大兒子終於回家了,立刻放下手中的遙控器與吃了一半的柚子出門迎接。
「你總算回來了,阿母總算盼到你回家了。」
「哪有這麼誇張啦。」
「你累不累啊?餓了沒?要不要吃柚子?阿母殺一個柚子給你吃好不好?」
「不用啦,妳不要瞎忙了,我還不餓。」
世彬此時只想倒頭睡一覺,阿母歡天喜地的表情就像是母子倆久別重逢,但已經又累又煩躁的世彬沒能以相同的熱情回應阿母的滿腔喜悅,逕自走進客廳,在又冷又硬的木製沙發下坐下。
這套木頭製的沙發年紀大概比他們還要大,據說是他們那個摳門出名的外公給阿母僅有的嫁妝。紫檀木製的框架,座椅的部分還是青色的大理石,硬梆梆又冷冰冰,冬天真的會坐到尾椎發涼,還得鋪上墊子,有時候不小心在上面睡著,醒來以後會全身痠痛,因為實在是太硬了,世彬有好幾次都想要勸母親把這套沙發給丟了,但想一想這座又老又舊的三合院矮厝根本就不適合皮製或者布製的沙發。怎麼辦……才回到這裡不到幾分鐘,就開始想念紐約公寓裡頭那套等了半年才交貨,手工訂製的天鵝絨沙發。
在廚房裡忙進忙出了弟媳弟媳從廚房裡探出頭,對著剛剛回家的世彬打招呼,又立刻鑽回廚房張羅晚餐。
不久後便聽見阿爸那台老舊的福特汽車轟隆作響的引擎聲。阿母一看見大姑與大姑丈也一起下車,臉上因為世彬回家而興奮的表情立刻因為大姑跨進家門而垮了下來。
「大娘姑、大姑丈,你們也回來了啊。」
雖然大姑姑一年回到老家的次數一隻手就數完了,但卻像個女主人一般,開始對家裡的事物指手畫腳。
「唉唷,這厝裡怎麼亂七八糟的,你們難道都沒有好好打掃嗎?妳看,桌上吃剩的水果皮也不丟一丟,不用幾分鐘就開始生小蒼蠅了。看完的報紙也不會收一收,這樣有客人來人家還以為我們家都這麼『胎哥』,妳知道媽是最喜歡乾淨的,被她看到一定會生氣的。」
大姑姑一邊念一邊把阿母吃了一半的柚子連同報紙一同掃進垃圾桶,抽了幾張衛生紙一邊碎念一邊把殘留在桌面上的果皮、汙漬擦乾淨。
「厝內一定要打掃得乾乾淨淨,家裡的磁場才會好啦,佛祖才會庇佑,家裡亂七八糟的心情也不好,神明就不會進家門,運氣就不會好啦,運氣不好阿母怎麼可能好得起來?」
阿母趁大姑轉過身去對這個家裡的一切一一挑剔的時候翻了一個白眼,把家裡打掃得乾淨心情會不會好她不知道,但是看見了大娘姑,她的心情肯定是好要不起來了。
雖然對於大姑姑一回到家就開始嫌東嫌西覺得厭煩,但阿母四十多年來敢怒不敢言,默默地鑽進廚房,把從大姑那裡受到的氣發洩在世杰那無辜的老婆身上。
「妳動作也不快一點,妳大伯坐了一天飛機,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妳還在慢吞吞的,命不夠長的都等不到妳煮這餐飯了啦。」
「好、好,就快好了,再炒個高麗菜就可以吃飯了。」弟媳的背上還有一個哇哇大哭的嬰兒,她誠惶誠恐地點著頭,把在爐火上熱過的大炒鍋裡倒進一點豬油,接著丟進拍碎了的蒜頭爆香。
阿母看見切好裝在小盆子裡的高麗菜,又忍不住叨唸。
「妳大伯最喜歡吃高麗菜,怎麼沒有多炒一點?妳沒看到有這麼多人,炒那麼一丁點到底是要給誰吃啊?」
「最、最近高麗菜很貴,所以就沒有多買,而、而且我不知道大姑婆還有大姑丈也要回來,所以就……」
世彬還沒有適應時差覺得身體疲憊得很,大姑姑一邊乒乒乓乓的按照自己的習慣擅自為他們收拾也就罷了,還要一邊的叨念個沒完就覺得頭痛,想要找個地方圖個清靜,沒想到一鑽進廚房,聽見了嬰兒的哭鬧聲不禁嘆了一口氣,又看見阿母又在責備弟媳,忍不住為她抱不平。
「媽,好了啦,人家已經很辛苦了,妳可不可以不要一直唸人家?」
「我這是在教她,教她是為她好,以前妳阿嬤還不是這樣教我的。」
如今阿母確實像是阿嬤當年的架式,看媳婦與看自己的子女是兩雙不同的眼睛,阿母也是從一嫁進這個家,就被阿嬤唸個沒完,從早唸到晚,聽說以前阿祖還在的時候也是如此,一醒來就挑三撿四,彷彿沒有一件事情可以讓他們順眼,好似女人這一生的委屈,就是在這嘴上叨叨唸唸,從上一個女人唸叨到下一個女人,一直唸到進棺材,下一個女人再繼續唸著成為人媳的辛酸之歌。
但男人多半都是沉默的,阿爸沉默、弟弟沉默,自己也很沉默,但世彬不知道阿公是不是也很沉默,因為聽說阿公很年輕的時候就失蹤了,據說阿公是在冬日的清晨裡,自己一個人走進山中的竹林裡,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阿嬤是個過分堅韌倔強的女人,每當有人勸她應該趁還年輕的時候快點改嫁,但阿嬤不願意,說沒有見到丈夫的屍首,她就不相信丈夫已經不在人世,非要親眼看見阿公的屍體才願意相信丈夫已經死去的消息,每次聽見哪裡有無名的屍體曝屍荒野,無論上山下海,阿嬤就會拉著拖板車,背上揹著他們最小的弟弟,阿爸與大姑則牽著小姑姑跟在阿嬤的後頭,準備要給阿公收屍,但每次都不是他們的阿爸,阿公至今音訊全無。
阿公失蹤後,是阿嬤一個人拉把了四個孩子長大,還要擔心阿公的兄弟們會回來謀奪家產,所以必須表現得更加強硬。
不管是高度文明的人類還是動物,都會有欺負霸凌失去伴侶的人的傾向,就像雁鳥若是伴侶死去,就會被其他雁子欺負,自認為是萬物之靈的人類的世界亦是如此,尤其是被留下來的是女人。男人失去的伴侶多半會再娶,因為必須要有一個女人照顧家庭,拉把孩子長大,順便再替他們孝順父母。但女人再嫁就會被視為不忠貞、不潔淨,她必須孤獨到死,才能證明她的品格與節操。
聽聞當年,阿公的兄弟們要來把爸爸跟屘叔帶走,因為男丁代表了這個家的繼承人,也代表了這個家的財產,若是母親再嫁,家產就會落入別人的手裡,只要把男丁帶走,就代表可以接管這個家的土地與房產。阿嬤知道要是阿爸跟叔叔跟著阿公的那些兄弟們走一定會被欺負,財產也會被阿公的兄弟們瓜分,長大後就再也沒有安身立命的地方,於是拿起柴刀衝向那群想要把她的兒子帶走的男人們,喊著要是誰想帶走她的孩子,她就跟誰拚命。
那群搶孩子的男人們質問著阿嬤這麼年輕,真的可以耐得住漫漫長夜嗎?難道不會空虛寂寞之餘又跟其他男人好上?她這樣的寡婦要拿什麼證明自己不會再嫁?他們家的財產不會落入別人的手中?
面對眾人的質疑,阿嬤果斷舉起了刀,並且往自己的臉上一畫,頓時之間血流如注,宣告所有人,自毀容言的她此生都不會再接近任何男人。
阿公的幾個哥哥們都沒有想過一個瘦弱的婦人發起狠來居然比男人還要凶殘,她對自己都可以殘忍,更不要說對旁人,便悻悻然的離去,但這樣的鬧劇一直到爸爸與叔叔長大成人,有了保護母親與家產的能力才結束,阿爸是看著阿嬤堅韌的背影長大的,所以阿爸對阿嬤有著特別的情感,總是對阿嬤言聽計從,大家都說阿爸是個出名的孝子,縣長還頒發了孝親獎給阿爸,那張獎狀與頒獎時的照片,一如阿爸的孝子之名,高高的懸掛在他們王家的祠堂上方。
但阿母則不以為然,她說阿爸那不叫做孝,是愚孝。然後一張從早到晚說不停的嘴巴又要開始抱怨,說自己真是命苦,怎麼會嫁給一個只會聽母親的話的男人?她在這個家的地位簡直比畜生還不如,又說要不是生了他們三兄妹,她早就跟阿爸離婚了,都是因為他們三個,所以她會待在這個家裡受苦、忍受沒用的阿爸、吃阿嬤的排頭。
弟媳炒好了菜,布置好餐桌,張羅一家大小吃飯,雖然弟媳弟媳辛苦的煮了一桌菜,但卻是最後一個吃飯的,當大家捧著飯碗準備吃飯的時候,弟媳還在忙著把鍋碗瓢盆與廚房清理乾淨。世彬坐享其成的自己覺得有一點過意不去,對著還在廚房裡忙東忙西的弟媳說。
「不要收拾了,快點來吃飯吧。」
「沒關係,你們先吃吧。」弟媳靦腆笑著說。
在家裡夾在阿母與妻子之間,失去舌頭的世杰則默默端了飯碗坐下,也不會關心一下辛苦張羅一桌菜的妻子到現在都沒能坐下來吃飯,準備伸手夾菜,就收到阿爸嚴厲的目如利箭光射過來,示意世杰要讓大姑姑、大姑丈先夾菜才可以開動。
大姑姑一邊碎唸,一邊按照自己的方式把客廳收拾一輪後才甘願坐下,夾了菜開始吃飯,大家這才默契十足地把自己的筷子伸向想要吃的菜色。煮了一桌菜的弟媳則自動跟著孩子們端著碗到客廳前吃著飯。
阿母撈了剝皮辣椒雞湯裡的雞腿塞進了世彬的碗裡,深怕有人會先搶走了珍貴的雞腿肉,對著世彬說:
「這是今天早上才殺的烏骨雞,給你補一補,這隻雞是我自己養的,都沒有呷飼料,是呷番賣大漢,跟你在美國吃的那些飼料雞攏某同款啦。」
「媽,我等一下自己會夾啦,不要管我,妳自己先吃。」其實世彬一點都吃不下,望著那隻超大、還充斥著怵目驚心的雞皮疙瘩的雞腿皺著眉頭,
「這湯是專程給你燉的,你那個只會講ABC的太太,恐怕連廚房都沒有進過幾次吧?我看你去美國待了幾年人都消瘦了,你那個美國老婆肯定沒有好好煮過一餐飯給你吃吧。」
「凱薩琳的工作很忙,她當然沒有空做飯給我吃。」
「哼?那你就不忙嗎?都不知道你是娶一個老婆,還是一個媽祖婆回家侍奉的啦?做人媳婦怎麼可以不照顧尪婿啦?不然娶她要做什麼?」
說起這個沒有見過幾次面的大媳婦阿母仍是頗有微詞,世彬則心虛的低著頭扒飯。
確實凱薩琳從來都不進廚房,唯一會使用的廚具只有咖啡機,他也從一個連蔥跟蒜都分不清楚的糙老爺們兒,變成一個三十分鐘可以準備好一餐便飯的煮夫,但料理家事並不是他的興趣,也不是凱薩琳的要求,而是他自知無法為在經濟層面為這個家庭奉獻,所以只好一手包辦所有的家務。但這些阿爸與阿母都不知道,當然也不會知道他因為金融風暴失業快要一年的事。
大姑夾了一片高麗菜葉放進嘴裡,立刻就皺起眉頭,這就是這些女人們要開始雞蛋裡挑骨頭的起手勢,彷彿不挑剔就渾身不對勁。
「唉唷,恁媳婦到今嘛都還在用豬油炒青菜喔?妳沒有聽那些老師說豬油對心血管不好,吃多了會中風,阿母攏已經倒在眠床頂美盯美噹,妳還給她吃這些,怪不得媽這幾年愈來愈糟糕。」
其實大家都知道,表面上大姑在指責弟媳到現在還在用豬油炒菜,事實上是在真正在針對的人是阿母,批評她教媳無方。這個家裡的人要罵人,永遠都不會對著當事人罵,非要拐個彎先找其他人開刀,再來個隔山打牛,殺人不見血。
媳婦丟人則是失了婆婆的顏面,弟媳一聽見阿姑對她的指責,立刻像是小學生一樣放下碗筷,只差沒有手指貼緊褲縫向大姑姑報告。
「這、這是媽說用豬有炒才好吃的。」
「對啊,以前阿母就是這樣教我炒菜的啊,還說沒有用豬油炒的菜不會香,都這樣炒了幾十年了。」
面對大姑姑雞蛋裡挑骨頭,阿母忍耐著不發作,但心裡白眼都翻到了後腦勺,心想老公的大姊到底是有完沒完,久久一次回家,卻像是這個家的女主人一樣,什麼事情她都要插上一嘴來管。
「妳們吼,就是不知道要變通啊,法師都說-」說到了法師,大姑放下了手中的碗筷,雙手合十。「我們要與時俱進。 妳們都還在守著舊觀念,妳們這樣照顧媽,怪不得媽的病一直都不會好,病醫出出入入。」
這麼會那就自己轉來照顧啊!
阿母的心中如此叨念著,但最後仍沒有把話吐出嘴巴,只是冷眼看著在大姑面像是遺失了舌頭一般無語的丈夫,默默地吃著無味的飯。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