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關於寧尾水鎮的祂跟他們
早上七點的時候,位於寧尾水國小東邊馬路旁的「學業進步書局」已經開店,當地的居民都叫他進步書局,店裡賣的都是學生用的文具、作業簿甚至是零食,還有抽抽樂,但是老闆很堅持抽抽樂只能在放學後販售,會在這麼早的時間開店,就是為了讓某些老是忘東忘西的孩子們可以採買文具用品,好能應付今天的課程。
老闆叫做陳福林,一個看起來四十六歲實際上也是四十六歲的單身大叔,鎮上的孩子們都叫他陳叔叔,平常喜歡穿著白色無袖背心加牛仔褲,踏著一雙很堅韌的防水拖鞋在鎮上溜達,養一隻三花貓作伴。
他還有另一個身分──陳主委。
他是寧尾水鎮的信仰中心應天宮「朱府千歲」的廟務主委,在這個鎮上居民們都叫這間王爺廟為「大廟」。
陳福林也是寧尾水鎮上的名人,小學生知道有個喜歡多管閒事的書局老闆陳叔叔,大人們知道有個熱衷朱千歲廟務的陳主委,當然他直到中年還是單身這件事,更是鎮上的婆婆阿姨們心中的懸念。
然而,單身的陳福林,原本一成不變的日子,前一陣子有了不小的變化。
六點半,開店前書局老闆陳福林,才剛從附近菜市場買完早餐歸來。
「笙詢,早餐吃饅頭夾蛋跟紅茶,行吧?還是你有喜歡吃的跟叔叔說,我明天幫你準備。」陳福林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和藹可親,坐在餐桌前問道。
書局的二樓就是私人生活空間,這是一棟三十年的三層樓透天,二樓是廚房、客廳、兩間臥房、一間乾濕分離的浴室,三樓則是神明廳、一間堆滿雜物的小倉庫以及曬衣服的露天陽台。
這樣的空間,多一位十六歲的高中男孩一起居住,其實綽綽有餘。
然而,長年單身的中年人突然冒出這麼一個孩子,鎮上的人難免好奇。
陳福林對外只是簡短解釋,他叫做徐笙詢,因為這孩子是遠親的小孩,家裡發生了一些變故由他接手照顧,也懇請鄉親能好好善待這麼一個安靜害羞的男孩。
不過,特別在乎他終生大事的婆婆阿姨們可就更擔心了,一個中年人沒對象就算了,還帶個十六歲的高中男生,這很容易嚇跑對象的。
陳福林對於這些意見,選擇遮住耳朵假裝沒聽見,畢竟他是有重責需要照顧好這個孩子,現在最煩惱的是徐笙詢太過安靜,已經同住一個月有餘卻仍舊像個陌生人,總與他保持距離,就連對方愛吃什麼、喜歡什麼都不得而知。
「叔叔準備什麼我就吃什麼,謝謝叔叔的好意。」徐笙詢輕聲地回著,連吃相都小口小口地進食,看在陳福林這個大叔的眼裡,覺得這個男孩不愛說話、太過有距離感。
就在陳福林暗自感慨時,自家養的三花貓,阿祧突然躍上餐桌,在兩人之間來回走著,最後停在徐笙詢的手臂上親暱地蹭了又蹭。
「不行,你不能吃饅頭──你的早餐在客廳那邊。」徐笙詢挺喜歡這隻三花貓,整天下來最常露出笑容的時機,就是阿祧在身旁的時候。
陳福林默默吃著饅頭夾蛋,心想幸好有阿祧在,才讓他們倆的相處不那麼尷尬。
徐笙詢一頓早餐下來,有大半的時間都在逗貓,阿祧也很享受他的撫摸,從下顎到肚子再到背部,這隻成年公貓都被他摸得翻肚露出舒爽的表情,身為主人的陳福林全程沉默看著,因為徐笙詢生性敏感,隨口說點什麼可能就會讓他退縮。
這時,牆上的老掛鐘響起提醒兩人,徐笙詢這才匆匆忙忙地吃掉最後幾口早餐,抓起書包準備去上學。
「我走了。」徐笙詢看了男人一眼,不等對方回應便快步下樓,他踩著腳踏車遠離書局有幾尺遠時忍不住回頭望了二樓一眼,隨即露出沉重的神色,從陳叔叔家騎到半山腰的寧尾水高中需要二十分鐘,這個距離跟以前在台北的通勤時間很接近,但是風景不一樣、地點不一樣,人事已非,短短兩個多月的時間,他的生活起了重大的變化,雖然目前不愁吃穿,從都市到鄉下要適應的事情很多,尤其是這個突然出現的監護人。
意外發生後,像是他的天與地的雙親離世,讓他腦袋一片空白,原本擁有的世界全崩塌,什麼也無法思考的時候,陳福林突然出現了。
在沒人願意接手扶養他的狀況下,這個來自父親這邊相當遙遠的遠親,居然願意完全照顧他,並讓自己歸到對方的戶籍下,成為他的監護人,一直扶養到他成年為止。
陳叔叔是個開朗、熱情的人,當一切扶養程序都完成後,這個人還親自開車北上幫忙搬家,但是這一切實在太突然,至今他還沒習慣與這位長輩生活的日子,但是他知道對方是的非常溫柔的人。
因為,他永遠也忘不了在喪禮結束後,陳叔叔帶著平靜又溫和的笑意在他面前蹲下,並撫摸他的臉說:「不要擔心未來的事,一切都會幫忙安排好。」
對於當時惶恐不安的自己是非常有用的咒語,現在他最苦惱的就是很想與陳叔叔拉近關係,可是找不到合適的方法,尤其叔叔對他越親切、越溫柔,他就越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又怕自己表達錯誤讓叔叔尷尬。
對生性容易害羞退縮的自己實在是非常大的挑戰,雖然現在相處模式很平和,可是這樣像是房客與房東的狀態,實在好尷尬啊──
畢竟陳叔叔是他名義上的監護人,應該要像個家人一樣……
陳福林手上的早餐還有一大半,現在早上七點,他也得準備下樓開門營業,不過今天倒是想好好地專心吃完早餐再上工,桌上那隻被摸得舒爽的三花貓緩緩地起身,改由端正地坐姿,面對著還在悠閒吃早餐的他。
「都七點了,你還不下來開店?」三花貓突然出聲說話,帶著令人意想不到的低沉嗓音問道。
「文昌帝君一早就來通報,他檢查過鎮上的所有孩子們書包,今天的課程只要帶剪刀跟膠水就好,不需要提早開店,他們都不缺。」陳福林一副早就習慣自家貓會說話的樣子悠閒吃著。
「至少中午前要回朱府一趟吧?今天初一,是志工們誦經的日子,你好歹也露臉聽個一小時,不為過吧?」三花貓皺眉,表情生動地宛如人類一般。
「昨晚有抽籤,這次輪到後殿的觀音佛祖聽啦!我今天中午再打卡上工就好。」陳福林依然不為所動,看著面前的三花貓眉頭越皺越緊,他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奶茶之後才說:「日炤啊──你能不能別老是這麼嚴肅?看你剛才被笙詢這樣摸來摸去,很舒爽的樣子,我都沒看過你露出這種表情。」
「那是因為你叮嚀過要善待他!我才配合。」三花貓弓起背怒喝著。
陳福林看著這隻可愛清秀的貓發出凶狠低沉的嗓音,覺得反差太大忍不住低頭輕笑。
「王爺公,我在跟你說正經事。」日炤看他的反應更加不悅,這聲警告頗有倒數的意味。
「是是是!我等一下十點就會分靈回府,已經有請後殿虎爺公會過來交換暫替這副肉身,今天書局要進貨盤點,我總要忙一下這邊的工作吧?」陳福林很無奈地看他一眼,一人一貓就這麼互相對峙許久,最終退讓的還是那隻貓。
「算了!我先回朱府看看狀況,十點記得分靈回來。」仍為貓樣的日炤低頭舔了舔自己的前腳後,縱身一跳迅速從一隻三花貓的模樣,變化成一個身高目測有一八五、渾身結實肌肉、身著鐵灰戰袍模樣的成年男子,讓人無法忽視的是他臉頰上的虎斑與後腰的白黑相間的尾巴,手裡還抓著一把長槍,儼然是古書上才會有的神靈妖物。
在陳家他是一隻看起來無害的三花公貓,在寧尾水鎮上的「朱府千歲應天宮」裡,他則是主神尊朱千歲桌下的虎爺,普通凡人是看不到他這樣的狀態,多年前隔壁鎮的專職泥塑老爺爺還為他雕塑全新的虎爺模樣,經過廟方請示,這尊虎爺是被安排在朱千歲面前的神桌右側,日日擺放生雞蛋作為供奉。
對於鎮上的居民來說,朱千歲與這尊虎爺可說是最佳的伙伴,各種奇特的神蹟均被記載於寧尾水鎮古誌上,其中以朱千歲降服千年白虎精最為聞名,而他就是那隻當事虎精,如今通過修練成為具有神職的天虎。
至於這麼一個器宇不凡的虎爺公,為何要化成一隻三花毛色的公貓,隱身在陳福林家裡呢?這件事就與陳福林完全脫不了關係了。
對此景習以為常的陳福林,手中的饅頭夾蛋只剩幾口,化為人樣的日炤虎爺已經不見蹤影,他身旁的老電風扇正賣力地運轉吹風著,雖然已經是九月氣候卻仍舊熱得讓人發汗,只好彎身將運轉強度調到最大。
已無其他人的餐桌前,他吃完了手中的早餐後,抹抹嘴無聲地嘆口氣。
「唉──我這個千歲王爺公可是鎮上居民最尊敬的人哎!居然被自己的屬下訓話,我真可憐喔……」
七點二十分,陳福林比起平時還要晚一些才將書局鐵門推上,店內的電燈都沒還開,就有幾個小學五、六年級的男孩想鑽進去,他連忙阻止並帶著嚴厲的口吻說:「我下午三點半後才賣玩具跟抽抽樂,你們快給我去上學。」
「陳叔叔,你這樣生意怎麼能維持啊?」其中一名小男孩不怎麼開心地喊道。
「我就是可以維持,你們管我喔?快去上學。」陳福林毫不客氣地將他們驅趕走之後,遍慣例在門口灑水替店門的盆栽澆花,期間有幾個出門買菜的鄰居路過,也不忘與他們打招呼、聯絡感情,緊接著就是進店裡打掃、拖地、噴點空氣芳香劑讓店內帶著森林香氣,這段時間通常沒什麼客人,他便會扭開藏在櫃台底下的老收音機,聽著廣播電台偶爾隨著播送的歌曲哼哼唱唱。
一直到上午九點,與他約定好的廠商駕著一台小貨車前來,是一名年約三十的男性,捧著一本帳本跟著他在這二十五坪大的書局內穿梭,補充文具用品、退掉滯銷的商品並按月結算,這間書局已經在寧尾水鎮上開業長達二十多年,除了販售文具用品,為了配合這背山靠海的小鎮的消費習慣,也會進一些生活用品,例如洗髮精、沐浴乳、洗面乳、洗衣精……等等,店門口則是最熱銷的零食玩具區。
不甘寂寞的陳老闆總會跟來訪的人聊個幾句,才會甘願放人走,等到例行的工作告一段落,已經是接近上午十點。
此時的陳福林正坐在櫃台前,拿著充電小風扇吹著自己的臉龐,試圖驅走悶熱濕黏感,並跟著廣播電台播送的一首九零年代的流行歌曲哼哼唱唱,十分愜意。
──王爺公,都快十點了!你什麼時候回朱府開會?
這聲熟悉的低沉嗓音打斷了他的興致,對方的語氣帶著幾分怒氣。
──快了快了!我五分鐘後到。
他閉著眼手裡仍然抓著小風扇,心裡默默地這麼說道。
──請準時到場,所有人都在等你。
陳福林聽著對方的催促,又無聲地嘆口氣,他才剛快活不到幾分鐘,怎麼事情接連不斷地來呢?
──好、好、好!我這就來。
陳福林坐在櫃台旁,面部表情相當鎮定,心裡相當煩躁,從某處傳來的聲音不曾停過,他無奈之下彷彿禪定一般,一個深呼吸後,從陳福林的肉體竄出了一個與他年紀不同、穿著藏青色西裝打扮、年紀三十左右的青年,長及肩膀的頭髮,全被他束在腦後,身軀有些半透明,看起來就不是活人樣卻也不是一般認知的鬼魂。
他像是獲得解脫似地,站在陳福林的肉體旁活動筋骨,這時仍舊在原位上的陳福林則像是空殼子一般,端正姿勢動也不動,他轉過身面向這副肉體,舉起右手探出食指與中指在他的面前比劃好幾下,原本動也不動的陳福林開始眨眨眼,並望向他。
「王爺公,有何指示?」那聲音與陳福林平時無異,只不過語氣多了幾分尊敬。
「後殿虎爺公,我中午就會回來,這段時間由你來看店,有任何鎮上的異狀隨時回報。」
「是,也請王爺公盡快回府,所有的神尊都在等你開會。」
「知道啦!你們每一個都催催催,搞得我都緊張了起來。」他又是一個長嘆,眼看時間緊迫也就不多逗留,轉身卻是往書局的後門走去,那裡是專門囤放備品的小倉庫,但是某些時候對他來說是往返應天宮的捷徑。
他關上門後,在這黑暗無光的空間不斷地往前走,終於在前方見到光源處,循著光踏上階梯後,他來到了位於寧尾水鎮中心的「朱府千歲應天宮」牌樓面前。
今天天氣好,仰頭可以看到大片的藍天,因為寧尾水鎮是背山靠海的關係,從廟埕的高處望去,在遠處還能看見一片海,今天是農曆八月初一,鬼門昨晚剛關,一干神兵神將也配合各方的神尊忙碌一會,才將所有的鬼魂送回地府。
緊接著,就是朱府千歲每個月初一、十五慣例的誦經日子,對他來說也是每半個月一次的例行會議,除了寧尾水鎮大大小小的事情,還得跟其他縣市配合跨境的案件,囊括的業務範圍相當廣泛,從感情問題、親情問題、事業、尋人甚至是人間界的重大刑案,只要民眾上前參香求助,只要在合理的範圍內一般不會拒絕,也因此他們事項之繁雜,一場會議開下來往往需要兩個小時。
他只要一想到必須這麼耗時,就不禁嘆口氣。
他走過牌樓經過廟埕,準備要進入大廟裡時,早先一步抵達忙碌的日炤迅速地在他面前現身。
「王爺公,已經十點零三分,你遲到了。」日炤指了指掛在添香油錢辦事處牆上的老時鐘說道。
「從牌樓走過來也要這個時間啊!」他毫無反省之意繼續往前走,日炤則跟在他後頭皺眉不斷提醒準時的重要性。
「今天府內所有神尊都在,身為主人的你不應該讓這麼多人等。」
「後殿的觀音佛祖先主持啊!你也明白我得身兼陳福林的身分,一個書局老闆三天兩頭就不見個好幾個小時,很容易起疑的。」
「你不也都會找府內的虎爺暫代肉體嗎?」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日炤是他最貼身的侍衛,當然他的職責也不止如此,夜裡還得調配一干神兵神將巡邏、防衛,不過在其他同事的眼裡,日炤光是盯緊朱府當家的一切就耗費不少心力。
「但是總不能都讓他們來啊!既然要當好一個凡人,就得稱職點。」他一副坦然的樣子讓日炤別無辦法只能用眼神來控訴。
當他走到大廳前時,那張老舊的方形木桌旁,已經坐滿應天宮內的眾神尊,只是凡人是看不到這樣的景象,在他們眼中就是那尊被香火燻得有些黑的木刻神像,並誠心地跪在前殿拜墊上持香祈禱,因而開會期間,負責記錄民眾煩惱的書記神官仍舊稱職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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