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春三月,鶯飛草長,鳥語花香,美國首都華盛頓西北三十二街(32nd Street N.W.),緊靠著伍德里公園(Woodley Park),整片地帶遍植綠樹,林蔭處處。小街兩旁,俱是高級住宅區。這當中,有這麼一戶豪宅,佔地近九千呎,前有闊庭後有大院,無論前庭或後院,俱是樹似華蓋草如茵。廣大地皮正當中,矗立一幢古色古香雙層樓房,這大宅年代久遠,但維護精細,瞧著就有股雍容華貴之氣。
時為一九五○年三月二十五日,這天是週末,大宅子一樓右手邊,是個起居室,兩中年男人隔著張桃花心木茶几,面對面坐著。這起居室,布置雅緻,中西並陳,既有美式桃花心木茶几、櫥櫃,也有中國福建閃亮漆器。左邊牆上,掛著一幅張大千山水畫﹔右邊牆上則是于右任草書,字跡狂狷,龍飛鳳舞,寫下清道光年間重臣林則徐名言,上聯是「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下聯為「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地板上,則鋪著波斯長毛地毯,一派鬆軟慵懶模樣。
這辰光,正是百花怒放時節,屋外陽光普照,花香襲人,屋裡卻是沉滯氣悶,兩男人俱皆嘿然不語,一個抽著駱駝牌香菸,另一個則是蹺著腳,刁著菸斗噴氣。
拿菸斗這人,眼神炯然,隆長臉龐,兩頰豐潤,一雙箭眉,茂密黑髮塗了髮蠟,盡數伏貼向後,露出寬闊前額。驀然間,這人將蹺著那腳拿下,坐直了身子,右手拿著菸斗,左手用力一拍座椅手把,兩眼圓睜,一張開嘴,就是浙江寧波粗話︰
「娘洗皮,我這駐美辦事處主任,一幹就是九年,我這是蘇武牧羊,在這兒頂了九年,屁股都坐出老繭了,還不讓我挪位子。光給我個空軍副總司令頭銜,卻把我單擺浮擱,圈在這兒,替他守這麼個小小辦事處。現如今,參謀總長出缺,他派周至柔去接,我沒意見。可是,他卻還要周至柔兼著空軍總司令,這擺明了是信不過我。」
「空軍裡,人人都曉得,我毛邦初久歷戎行,也孚同袍人望。最重要地,我是空軍出身,是正牌空軍中將,而周至柔卻是陸軍中將。之前,他讓周至柔當空軍總司令、桂永清當海軍總司令,這兩人都是陸軍將領,連軍種招牌都不換,一個管空軍,一個管海軍,這不讓人笑掉大牙嗎?在空軍裡,我幾次當過周至柔副手,因而,周當空軍總司令,我只好忍了。如今,周高升參謀總長,卻還兼任空軍總司令,這不是往我臉上抹屎嗎?」
「半個月前,他復行視事,我還鞠躬哈腰,寫了個賀電,拍回台北,祝賀他重新當了總統。沒想到,他抓回總統印把子,居然這樣黑白不分,用人無道,這讓我不服啊!」
髒話罵街這人,姓毛名邦初,全銜是「空軍副總司令兼駐美辦事處主任」,自一九四一年起,他就頂著這頭銜,駐節華府,操辦空軍所有採購事項。那一年十二月,美國因珍珠港事變,宣布參戰,中美兩國頓成同盟,毛邦初因而駐美。今天,這人髒話罵街,口中所稱「他」,則是中華民國強人總統。
前一年,大陸局勢惡化,強人早早在元月間,辭職下台,把個總統職位,讓給了副總統李宗仁。然而,李宗仁只是台前傀儡,強人以國民黨總裁職銜,仍在幕後指揮一切。一年不到,大陸江山徹底玩完,李宗仁躲到美國,說是身體有恙,得在美國養病。至於強人,遁往台灣,隱居草山,前後一年。今年三月初,強人復行視事,又當起了總統,隨後大舉調動黨政軍人事布置。升官圖上一陣擺弄,這頭冠蓋滿京華,那頭就斯人獨憔悴,毛邦初沒撈上總司令職位,遂在華盛頓忿懣罵街。
毛邦初罵得興起,火氣湧上來,額頭上青筋起伏顫動,看得對面抽駱駝牌香菸那人心驚,趕忙掐熄了菸,舉起兩手,虛虛往下連連猛按,喊著毛邦初英文名字道﹕「Pete,息怒,息怒,身子要緊,你有血壓高毛病,要是氣出病來,豈不是讓台北那幫渾帳王八蛋如願了?」
說話這人,叫向惟萱,官階為空軍上校,職稱卻頗古怪,正式職銜為「一等機械正」。這人,是空軍駐美辦事處要角,為毛邦初頭等親信,有如肱股臂膀,毛對其倚仗甚深。這人,早年由強人委員長親手拔擢,選送留學義大利,修習飛機製造;毛邦初,則是青年時期奉派赴美受訓,兩人都說得流利英文。
究其本性,毛邦初處世素稱穩健,一貫應對妥切,手腕圓滑。反倒是向惟萱,做事衝動,有如爆竹,一點就炸。若干美國軍官,背後都稱向惟萱為「loose cannon」,意指此人有如炮拴鬆動加農炮,只要稍微觸碰,炮拴一滑,就發射轟擊。今天卻是異於往常,毛邦初怒氣勃發,向惟萱反勸長官息怒。
就在這當口,屋後廚房那兒,閃出一個姨娘,端著個銀盤,上頭擺了兩碗銀耳蓮子羹,輕手輕腳,送了過來。姨娘把兩碗甜湯輕輕擱在茶几上,略略欠身,又輕手輕腳退了出去。看著姨娘背影,毛邦初喊著向惟萱英文名字道﹕「Vincent,你看,我這姨娘,從寧波帶出來的。我不單單帶她一個人,我連她男人、孩子,全帶出來。她管廚房,她男人管庭院,她孩子送去學校讀書,我管她全家生活。這樣,她和她男人,才安心穩當,替我賣命。」
「這是個簡單道理,可歎啊,老頭子竟見事不明,不曉得這基本道理。你想,我姑姑毛福梅是他元配,卻被他所棄,他在外頭叱吒風雲,另外娶了新派女人宋美齡,把我姑姑撇在奉化鄉下。到頭來,他堂堂一個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元配老婆卻在奉化鄉下,被日本飛機給炸死了。我姑姑這帳,找誰去算?我大弟毛瀛初、二弟毛民初,加上我,毛家一門三兄弟,外帶我大兒子毛昭宇,都在空軍效命,哪一點對不起他?」
「你也聽說了,毛昭宇去年臨危受命,去寧夏搶運省主席馬鴻逵家屬,結果被俘。後來,九死一生,這才冒險犯難,逃了出來,小命都差點送掉。從我姑姑毛福梅,到我們三兄弟,到我長子毛昭宇,毛家三代人都為他蔣家效命。我這空軍副總司令,一幹多少年,都幹出了老繭,他還擋著我,不讓我上去,這什麼意思嘛?」
毛邦初氣喘咻咻,連珠炮般,咒罵不休。說到此處,這才稍稍歇息,往前欠身,端起銀耳蓮子羹,輕輕啜了幾口。趁著這空檔,向惟萱問道﹕「那麼,長官,咱們今後行止如何,您可有定見?往前看,咱們該怎麼辦?」
毛邦初狠罵一陣,火氣已洩,心境漸漸平復,想了一想,語氣轉趨和緩,聲量變小,吐字變慢,徐徐言道﹕「破罐子破摔,我若當了空軍總司令,自然是替他賣命,好好幹下去。現在,我們得自己開路自己走。最近,霧底洞那兒有消息傳到我這兒,他們已經拍發密電,給美國駐遠東地區各國大使館、領事館,說是台灣遲早要丟。要各相關駐外單位趕緊預作籌謀,倘若台灣丟了,該如何因應。」
華府西北區內,有個地段,鄰近波多馬克河,霧氣與溼氣本來就重。這地方,早些年為工業區,煙囪林立,整天噴廢氣,鬧得這區域更是雲山霧罩,水氣朦朧。因而,本地人就給這區域,取了個渾名,稱為「Foggy Bottom」,即「霧底洞」之意。美國國務院,即位於這區塊裡,久而久之,「霧底洞」就成了美國國務院代名詞。
空軍駐美辦事處,掌管對美採購,是個花錢單位,有如財神廟,自然深受華府各方歡迎。而毛邦初、向惟萱又久駐華府,兩人俱是語言無礙,又都精於肆應,長袖善舞,八方交際,於美國官民兩界,識人無數,門路亨通,無論國防部抑或國務院,都有內線消息。毛邦初所言,美國國務院預期台灣遲早陷落,通函美國駐遠東地區所有大使館、領事館,指示未雨綢繆之事,向惟萱亦有所聽聞。
就此,向惟萱對毛邦初言道﹕「Pete,說的也是,國務院早在去年,就發表了《中美關係白皮書》,把失落中國大陸責任,全推到中國政府身上。今年初,杜魯門總統又有明令,禁止美國政府對華軍售。去年金門古寧頭那一仗,只能暫時擋住共軍攻勢,隔個一兩年,捲土重來,台灣必然不保。長官,真要走到那一天,我們該怎麼辦?」
毛邦初罵累了,將身子向後仰靠在沙發上,兩腿擱在茶几上,嘆了口氣答道﹕「怎麼辦?涼拌!我這辦事處,連你我算在內,總共才十一個空軍軍官,九年來,卻經手了四千多萬美元。這採購帳目,我說怎麼列,就怎麼列;發票、單據我說怎麼開,就怎麼開。我們這單位,天高皇帝遠,這麼多年下來,積攢也算豐厚。到時候,台灣要是真玩完了,我們這兒樹倒猢猻散,大家分一分,辦事處所有人等都能在美國過上安生日子。」
向惟萱聽毛邦初如此編派,心中不禁一凜,他雖是毛頭號親信、肱股助手,這還是頭次聽毛講得如此透徹。形勢擺明了,爛污大家扯,橫財大家發,想到兒,向惟萱抬頭看著毛邦初,就見毛捏著熄火菸斗,歪著腦袋,兩眼盯著地毯出神。向惟萱早聽人說過,毛邦初帳務紊亂,公款私用,到處搞營生。他聽人說,有個上海古董商,在芝加哥開了家古董店,毛邦初佔一半股份。另外,聽說西海岸舊金山、洛杉磯兩地,毛邦初也有生意。
這些事情,旁人言之鑿鑿,毛邦初卻從來沒提過,向惟萱也不好過問。現在看來,傳言並非空穴來風,毛邦初早就準備了兩副算盤,若當上空軍總司令,撥一副算盤,做一種打算。如今,希望落空,就撥另外一副算盤,做另外一種打算。看來,大局已定,江山難保,這空軍駐美辦事處,過不了多久,就得關門倒店,拆夥分家。
說罷,毛邦初站起身來,稍微推開窗戶。當下,一股凜冽空氣流轉而入。順手,他又扭開那座真空管收音機,跑出二戰期間勞軍名曲,安德魯三姊妹(Andrew Sisters)所唱〈不羈無羈號角小子〉(Boogie Woogie Bugle Boy)。毛邦初轉轉音量鈕,稍稍壓低音樂聲響,又坐回單座沙發,從嘴裡掏出早已熄滅菸斗,在大理石菸灰缸上連連輕敲,磕出菸斗鍋子裡灰燼。
繼而,身子前傾,拉開桃花心木茶几小抽屜,抽出一包菸絲,慢條斯理,拿手指頭撮出一小團菸絲,緩緩塞入菸斗裡。這會兒工夫,毛邦初情緒已全然平復,氣度轉而雍容,歪著菸斗,拿打火機點燃了,用力抽幾口,吐出一蓬淡藍色青煙道﹕
「前幾年,四大家族聲威顯赫,現如今,牆倒眾人推,四家烤肉一家香,就剩他蔣家一家獨大。其他三家,可就連根剷了,陳家兄弟在台灣苟延殘喘,宋家與孔家則是逃到美國,銀子鈔票固然不缺,卻失了勢頭,往後再也不能興風作浪,只能當當亞美利加國平頭百姓。唉,鳳凰落架不如雞,以前在架子上站著,雄視天下,睥睨八方,如今架子讓共產黨奪了,躲到美國來,跌下架子,打入凡間,連雞都不如。」
蔣、陳、宋、孔四大家族,獨領幾十年風騷,所謂「蔣家天下陳家黨,宋家姊妹孔家財」,意指這四大家族各有本事與地盤。蔣家強人當總統,據有天下。陳果夫、陳立夫兩兄弟,把持國民黨中央黨部,黨羽眾多,稱為「CC派」。這時節,哥哥陳果夫已入肺癆膏肓,在台中養病,苟延殘喘,氣若遊絲,早晚要歸西。弟弟陳立夫,孤掌難鳴,已為強人冷落。
宋家姊妹,則是宋靄齡、宋慶齡、宋美齡三姊妹,老大嫁了山西鉅富孔祥熙,眼下跟著孔住在紐約;老二嫁了孫中山,此時已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副主席」,成了中共政權開國元勳,當了毛澤東副手;宋美齡,則是嫁了強人,成了中華民國第一夫人。宋家姊妹之外,還有兄弟宋子文、宋子良,俱都是官商兩棲,權傾一時。至於孔家,則是孔祥熙,這人當過行政院長,與強人關係密切,這時也逃到美國。
見毛邦初又抽菸斗,向惟萱也掏出菸盒,再點上一根駱駝菸。但凡抽菸者,無論是香菸、雪茄,抑或菸斗,往往有個古怪習性,點燃之後所吸第一口,總是較用力,吸進較多煙塵。吸過之後,讓煙塵在肺囊裡稍事勾留,然後,再徐徐吐出。適才毛邦初抽菸斗是這樣,此刻向惟萱抽捲菸,亦復如此。深吸一口駱駝菸,徐徐吐出後,向惟萱道︰
「Pete,說到四大家族,我最近聽聞一事,不知是真是假。有傳言說,孔祥熙到紐約後,還是不安分,他原先在上海當中國銀行董事長,但早辭了這差使,躲到美國來。可是,我聽說,中國銀行撤到台北後,百般困窘之際,每個月還是得擠出美金四千多,將近五千,供孔祥熙在紐約花用。有人說,中國銀行董事長徐柏園叫苦連天,想斷孔財神這筆孝敬,但又怕得罪財神老婆宋靄齡。要知道,惹了宋靄齡,就等於惹到老太婆,誰擔得起?」
國府大小官兒,頗多人私下稱強人為「老頭子」,稱強人妻子宋美齡為「老太婆」。
一鍋菸絲抽乾,毛邦初從嘴裡抽出菸斗,又在大理石菸灰缸上磕磕碰碰,敲出菸灰,邊敲邊道︰「老太婆小時候在美國長大,作風洋派,喜歡賣弄英文,愛屋及烏,凡是留學美國,或能說英文,又通洋務之輩,全都受她照應。你看,這次老頭子重出江湖當總統,封神榜上頭,吳國楨當了省主席、孫立人當了陸軍總司令,兩人都是留美出身。老頭子這一手,一方面固然是做給杜魯門政府看,討山姆大叔好;另一方面,也是老太婆在背後作法,照應留洋,尤其是美派。這方面,我留學美國,你留學義大利,咱們也是這背景,也討老太婆歡喜。」
「不過,我看這局面不會長久。我太清楚了,老頭子心裡只有黃埔系統,也只相信黃埔子弟兵。莫看吳國楨、孫立人如今出頭露臉,當了方面大員,這兩人,我敢說,遲早會遭殃。」
說到這兒,毛邦初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向惟萱見狀,也趕緊起身。毛邦初語重心長,對向惟萱道:「明天上班,你告訴辦事處同仁,就說局面不好,大家要團結對外。我不會虧待大家,辦事處歷年來累積資金可觀,倘若台北小朝廷垮掉,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之際,空軍駐華府辦事處本錢雄厚,人人都能在美國安身立命,好生過日子。」
「至於台北那兒,咱們倆商量商量,到處給他們點些眼藥,撒點大頭釘,讓他們兩眼睜不開,屁股坐不住。尤其美國人那兒,咱們得下點功夫。老頭子不讓我如願,咱們就孫猴子大鬧花果山,翻江倒海,讓他也不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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