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五月雪》演出失語女子成人生寫照,問鼎金馬獎
文/鄭郁萌 攝影/楊文財
萬芳受訪時很少笑,看起來有點冷。最近活動多,她嗓子啞了,然而嗆咳著喝水、跟經紀人討喉片,她也不忘關心一旁顯得有點無聊的攝影:「要不要坐過來,一起聊?」她的暖,不是熱辣辣的夏日豔陽,是當你以為冬雨不會停時,卻默默露臉的陽光。
金馬獎日前公布入圍名單,其中入圍九項的大贏家是馬來西亞導演張吉安的《五月雪》,萬芳也以這部片入圍最佳女配角獎,呼聲極高。
雖然她二○○四年曾拿下金鐘獎最佳女主角獎,但因為她的情歌太膾炙人口,大家總記得她是歌手,二○二一年她以《給你們 Dear All》拿下金曲獎評審團獎,這次若獲金馬,她將成為三金得主。
在《五月雪》中,她飾演一個受傳統觀念囚困而失語的女子阿英。金馬執委會執行長聞天祥形容她幾乎沒任何劇烈動作或表情,卻充滿風霜與意志。
「我見過太多這樣的女子,她們被囚困在傳統價值觀裡,太多無法言說,讓她們沉默。」萬芳說。在生活中,從囚困到自由,這段路她也走了很久,才找到舒服的說話方式。
曾被嫌「怪」讓她沉默 卻在歌唱與聽眾中找到出路
她在華語流行音樂最顛峰的九○年代出道,第二張專輯就唱紅八點檔主題曲〈 碧海情天〉,接著〈我記得你眼裡的依戀〉、〈新不了情〉、〈就值得了愛〉⋯⋯等許多情歌。
但歌曲暴紅的背後,是她對演藝圈生態的不適應。當時上節目宣傳,歌手排排站,得遊戲、插科打諢,她不擅長,主持人開玩笑、她認真回答,達不到「笑果」,原本的笑鬧氣氛在輪到她時,總忽然冷了下來。
甚至有人指著她說:「妳為何那麼怪?幹嘛講跟別人不一樣的話?」這種指責讓她困擾又困惑:「每個人本來就不一樣,不是嗎?」
她太懂那種「不一樣」的感覺了。小時候她是左撇子,低年級時老師教同學:「右手是哪邊?拿筷子的就是右手!」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明明拿筷子的是左手。
她的媽媽也是左撇子,小時候常被罰站,擔心萬芳在學校受委屈,硬要她改成右手寫字吃飯,「但是我右手其實沒力氣,體育課考排球,發球永遠發不過網,一次次看著球掉下來,」她說:「我心裡吶喊著:讓我消失吧!」
既然世界總要人們穿著一模一樣的制服,不讓她說自己的話,她便沉默了,卻在歌唱裡找到出路。
國中時,同學下課總圍著她、要聽她唱歌,「我唱的是同首歌, 但每個人聽的表情都不同:有人興奮、有人專注、有人感動,那畫面好美。」想看到每個人在她的歌聲中找到自己,是她唱歌的初心。
然而她沒有料到,演藝圈靠的,不全是音樂,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主流的人覺得我很怪,但是獨立音樂又覺得我太市場。」她坦言個性讓自己在兩者間擺盪,恍恍惚惚,找不到定位。
聚光燈那麼亮,在台上被刺眼光線打著的她,竟然看不清聽眾的臉。她發現從前隨時哼著歌的自己,已經很久沒在不握著麥克風時唱歌了。
但她仍然是盡職的歌手,一九九五年,她和伍佰在舞台上唱《愛情限時批》,同時跟經紀人說她想演舞台劇,就到屏風表演班毛遂自薦演出《莎姆雷特》,成為劇場新鮮人。
格格不入的自己被當寶物 她在戲裡找到「原始樣子」
「我們在尋找自己的過程,可能不知道該怎麼做,」萬芳說:「就都去接觸,或許就能更接近自己一點。」
萬芳發現自己喜歡劇場,唱片界是聚光燈打在歌手一個人身上, 劇場卻是一群人一起拚。舞台聚光燈下看不清台下聽眾的臉,劇場裡夥伴的面容卻一清二楚。演員楊麗音形容萬芳「是塊厲害的海綿」,她的內在豐厚綿軟,第一齣戲還生澀,到第三齣戲已是名副其實的演員。
二○○二年,萬芳跟唱片公司約滿,大家找她續約,談的都是價碼,卻沒人在意她想說的話,她決定不續約。
那時她才三十多歲,在最好的年紀離開唱片圈,去主持廣播、演戲,旁人說可惜,她卻覺得奇怪:「有人想找更大的舞台,我想找自己,這有什麼好可惜?」
很多藝人是揚著風帆的船,張望著伺候八方吹來的風;但萬芳不是,她只低著頭研究地圖,一心想往目的地走。演了幾年戲,有次她跟楊麗音共演一齣戲,在休息室裡,她猶豫的問前輩, 自己不是科班出身,想把戲演好,是否該去學院進修?
「不要不要不要!什麼技法都是狗屁,」楊麗音很急,指指萬芳的胸口:「妳最珍貴的是這裡,妳的真實。」
那段話讓萬芳幾乎流下淚。曾與世界格格不入、找不到定位的自己,卻有人認為是最重要的寶物。
她在劇場裡、在廣播間裡,用手細細挖掘著自己,像考古學家一樣,小心翼翼拂去塵土,才能不傷到自己的芯,又不會製造稜角刺傷世界。
「每個人都有跟世界扞格的時刻,要做的,不是把自己揉捏成周遭想要的樣子,」她說:「而是去找出你原始的樣子,以及這個世界連結的地方。」
曾經不被理解而困擾的萬芳,甚至懷疑過那個唱紅許多首大眾情歌的自己。但有一次她受邀參加紐約夏日音樂祭,在選曲時,其餘歌手唱的是原住民語、台語,他們看起來都好有特色,萬芳想了非常久,最後選唱「新不了情」。
曾因用力過猛傷人傷己 如今自在「帶著缺往前走」
「我就是我,不用因為曾經『大眾』而感到卑微,不用為了與眾不同,去改變自己。」她終於領悟,從最大眾的情歌出發,也可以鼓勵所謂的「小眾」:「每個人都不同,我們可不可以相互理解,然後尊重,這才是最重要的。」
萬芳承認,她常常跟別人不同,但就算不一樣又怎樣?「她會盯著照片讚歎說我好美,說到我都不好意思。」好友、演員鍾欣凌笑說萬芳家裡沒有電視,來她家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視,像回到塵世拚命吞吐人間煙火;或是跟她女兒在頭上夾滿二十幾個髮夾又唱又跳,直率而真情。
「她外表是蓮花清香,可是裡面有團熱情的火。」好友、導演徐譽庭形容:「你若懂得,才聞得到。」
有次一群朋友去旅行,鍾欣凌在休息站被群眾包圍要拍照、討簽名走不開,她尷尬之際,萬芳不管形象,衝上前一把拉走鍾欣凌,對群眾丟下一句:「她在度假耶!」
另一次跟楊麗音共演舞台劇,因為舞台太高、楊麗音有懼高症,在台上蹲著瑟瑟發抖,也是萬芳衝去跟導演理論。「哇,她那氣場,說是女黑道我也信,」楊麗音回憶:「最讓人感動的是,每次她的奮不顧身,通常是為了別人。」
萬芳學禪柔(一種結合瑜伽和太極的運動)時,老師一句「用七分力就好,如果妳總是用十分力,會受傷。」她心頭一凜,她從前有時用力過猛,傷了自己或傷了別人,唯有用七分力,包容那個三分不完美的自己,才能變得完整。
現在萬芳終於走到一個人生中比較自在的狀態了。自在,是因為知道自己真實存在:「真實比完美更重要,每個人都有天分、也有天缺。重要的是你能否接受那個缺,然後帶著缺,往前走。」
從前,她會在乎能否說自己的話;現在,她反倒不那麼在乎了,從希望被理解,到珍惜每次的遇見,在音樂專輯裡,她讓創作者說話;在電影裡,她為角色說話,而每一次發聲,便也回頭再完整了一回自己。
閱讀完整內容
本文摘錄自
「有人想找舞台,我想找自己」萬芳挑戰三金大滿貫告白
商業周刊
2023/11月 第1877期
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