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寫過「給未來的自己」而那個未來就是現在

「若是張望『明年此時』,則不免膽寒⋯⋯ 想的若是『十年後』,就像電影裡過場的一個黑鏡頭,兩秒鐘,一整世界的聲光氣味都兩樣了。」—— 這是我曾寫過的「給未來的自己」,竟是12 年前的事了。

那篇文章的自己老氣橫秋,一副很瞭的樣子,其實心虛得很。那時還不知道:愈活愈老,時間流逝的相對速度感也會不斷疊加、愈來愈快。回頭一望,十年不過一眨眼,那個黑鏡頭,早就過去了。

然而究竟怎樣才算長大了呢?更早更早,20 出頭的時候,騎一部50cc 小綿羊摩托車在空氣汙濁的臺北街頭鑽來鑽去,住在爸媽家頂樓加蓋的房間,我的一切財產都在那十坪的房間裡。每天熬夜聽唱片混BBS,直到天亮才爬上床。彼時曾幻想或許未來有一天,我終將加入那個神祕的大人世界,擁有一部兩員壯漢才扛得動的真空管擴大機,在仰之彌高的餐廳用流利的法文點酒,那算不算「終於拿到腐敗的入場券」,算不算背叛了年輕的自己?

我也有過「夢幻清單」:想做的事、想獲得的能力、想擁有的東西⋯⋯若干年後,有些項目打勾,有些坦然放棄,有些則還在觀望。關於物欲,我是這麼寫的:「那些美麗不可方物的,一旦迎回家來,既知自己沒有時時勤拂拭的耐心,那麼美麗勢將成為浪費,或者不堪的負擔⋯⋯這些都只證明了自己其實不缺什麼。」現在我明白,長大這件事,絕非滿足不斷升級的欲望所能認證。正相反,那往往只證明你內心根本還是個屁孩。

如今我的頭髮確實漸漸夾灰雜白。當時想像「偶爾獨坐驚覺,照平均曲線算來,餘生的長度,早已少於先前不經意大把浪擲的歲月。」——那樣的體會早已有過,實在也不能怎麼樣。年輕時候對「餘生」這個詞是不會有實體感的,所謂未來,彷彿一條永無止境足可延伸一千年的漫漫長路。而現在我確切知道這條路是有盡頭的,每天每天都在朝那終點一步步走去。所謂「餘生」,已經不再需要「驚覺」,那是日日夜夜、時時刻刻持續著的常態——請別誤會,這樣的體會並不令人感傷,正好相反,那讓我更願意珍惜自己擁有的,而非不斷想著自己沒有的。
我愈來愈常提醒自己:感謝對你好的人,感謝有人愛你,而你也有愛人的能力。我學會盡量少對自己說「以後還有機會」,畢竟誰都不知道那個「以後」會不會來。

十多年前我經歷一場創業的挫折,那段經驗之中最重要的體會,大概是「自知之明」。我真切知道了「自己不適合做什麼」,從而歸納出「自己或許適合做什麼」,而那「什麼」,必須有創造性,必須願意投入情感,必須能在付出同時也能吸納新的東西,「有進有出」,而非單方面的消耗。我以為,那樣才是有價值、並且可以長久做下去的事。這些年我「打零工人生」的活計,大致都遵循這樣的原則。我對工作始終不至於倦怠,原因大抵如此。

那篇舊文曾預測:「你漸漸不能分辨青年人望著你的神情,那眼中的笑意,究竟是讚嘆抑或鄙薄。」——當時還不知道我會在大學教課,長年面對一群群20 來歲的青年。從教室裡閃閃發光的眼睛,知道我大概還有能力貢獻一些他們也覺得受用的心得。那既非讚嘆,亦非鄙薄,更像是對我講述的那些時代,以及我能給予他們的觀點和知識,感到好奇。那些好奇的亮晶晶的眼神,就是我最值珍惜的獎賞了。

以「出社會大人」的「事業標準」來衡量,我或許算是出過一些不大不小的鋒頭。外人看我大抵混得還可以,心裡卻明白有太多能做該做的事,就這麼一任荒廢了。人的一生能投入高品質創造性工作的時間,委實極其有限,若不趁腦力體力尚能支應,逼自己逼得更狠一些,漂亮話說得再多,也騙不過自己。寫在這裡,留個證據,給未來的自己吧。

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著有《耳朵借我》等四本散文輯,編過幾冊書,拿過幾座廣播金鐘獎。有人稱他是「臺灣首席文青」,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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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日子享生活誌-2019年4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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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寫過「給未來的自己」而那個未來就是現在

小日子享生活誌

2019/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