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鐵達尼號或許是羅伯．巴拉德最著名的事蹟，但對他而言，搜尋科學與文化瑰寶是終生的探險。

撰文： 瑞秋．哈提根 RACHEL HARTIGAN
瑞秋．哈提根是《國家地理》雜誌專職撰述，正在撰寫以尋找愛蜜莉亞．艾爾哈特為主題的一本書。

▲1979年，羅伯．巴拉德完成加拉巴哥洋脊潛航後，從潛航器「阿爾文號」裡現身。巴拉德推動直接目視觀測海洋最深處，造就了許多重大的科學與歷史發現。SAMUEL W. MATTHEWS

「如果飛機在那裡，機器應該早就看到了。」羅伯．巴拉德說；他口中的機器指的是從他那艘64公尺長的海研船「鸚鵡螺號」下水、長4公尺的自主式水面載具（ASV）。

他坐在鸚鵡螺號的艙房裡，手指著電腦螢幕上的海床地圖。這艘ASV是配置多波束聲納的遙控船，在繞行尼庫馬羅羅環礁周遭的珊瑚礁後，製作了海底影像；巴拉德在這座偏遠的太平洋小島，尋找美國傳奇女飛行員愛蜜莉亞．艾爾哈特所駕駛的洛克希德．伊萊克特拉10E型飛機。

這位78歲的國家地理無任所探險家在海底發現深海熱泉與黑煙囪超過40年、發現鐵達尼號超過30年，以及找到甘迺迪總統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擔任艇長的巡邏艇將近20年後，仍忙於解答海洋的深奧謎團。艾爾哈特在試圖成為沿赤道繞行地球第一人的過程中失蹤了，迄今已超過80年。在巴拉德這項遠征於2019年開始前，他便公開表示，如果她的飛機在赤道，他會找到它。

巴拉德以一如往常的不懈精神搜尋艾爾哈特的飛機，專注在這座長7.5公里的島嶼西北角；有張在1937年拍攝的照片，看似是伊萊克特拉飛機的起落架從島上的礁岩突出來。無人機的相機對準了沖上礁岩的碎浪拍攝，ASV調查了深達230公尺的水下，遙控載具（ROV）「海克力士號」與「阿古斯號」調查了將近1500公尺深、直達海床的鋸齒狀斜坡。配備多波束聲納的鸚鵡螺號繞行了這座島五次、ASV繞了三次、無人機繞了一次。巴拉德與他的隊員從船上的螢幕觀看了這一切。他們沒有找到艾爾哈特的飛機。

▲巴拉德與他的團隊在1985年找到鐵達尼號時，先是發現了一具鍋爐，然後才是整艘船，包括它生鏽的船首。當時幾乎沒有人知道，巴拉德同時在為美國海軍執行機密任務，記錄兩艘核能潛艇殘骸的狀況。EMORY KRISTOF

「我們盡全力了。」巴拉德說，並指出他在1985年發現鐵達尼號時，其實已是搜索團隊第三次試著尋找這艘遠洋郵輪，而他經過兩次遠征才在1989年找到納粹軍最大的戰艦「俾斯麥號」。「有時我一試就中，」他說：「有時就得花上……」他話鋒一轉，「我學到很多事，」他繼續說：「我不斷排除其他可能性。樂在其中。」

巴拉德不會讓挫折――或是任何事――減緩他的腳步。但是在157次遠征後，這位將深海探索介紹給大眾的人開始回顧與盤整。今年春天，他將與國家地理學會合作出版回憶錄並發行紀錄片。他在「海洋探勘信託」的團隊未來十年的經費也已有著落，無論主導人是否為巴拉德。

12歲時看了《海底兩萬哩》的電影，劇中神祕的尼莫船長駕著名為「鸚鵡螺號」的華麗潛水艇破浪前行。「完全擄獲了我的心。」巴拉德說。雖然他的童年都在南加州海邊撿貝殼、釣魚和人體衝浪，但他從沒想過海面下有另一個世界。巴拉德告訴父母，他長大後想當尼莫船長。但將夢想化為現實之路並不順遂。巴拉德在家裡排行中間，父親是航空工程師，母親是能幹的家庭主婦。他在學校的表現並不好。

而當巴拉德決心成為海洋學家後，他便有了目標。「我只知道意志頑強是我克服一切的唯一方法。」他說。他就讀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時成績不錯，但仍不足以申請上他從小就一心嚮往的斯克里普斯海洋研究所。

轉機來自他在大學時加入的陸軍預備役軍官訓練隊。正式服役時，他請調海軍。請調核准了，他還受命前往麻薩諸塞州擔任與伍茲霍爾海洋學研究院等研究機構之間的聯絡官。「不知怎麼地，」他在回憶錄裡寫道：「我最後到了最完美的地方。」

「潛艇現在正安穩地墜入我們下方2700公尺深的裂谷底部。」1975年5月，巴拉德在他第一篇發表在《國家地理》雜誌的文章中寫道。他描述的是在法美中洋脊海底研究計畫中，他搭乘由伍茲霍爾研究院運作的狹小潛航器「阿爾文號」下潛的情形。這項法美合作的遠征，是人類首次探索地球上最長的山脈――大西洋中洋脊。身為參與這次探險的十位科學家之一，巴拉德親眼看到了板塊構造學說的證據，這項學說在當時仍是頗受爭議的理論。

比起提出理論，巴拉德向來偏好親眼看到，照他說是「直接目視觀測」，而對他想從事的科學工作而言，阿爾文號正是完美的工具。阿爾文號是唯一由美國的海洋研究單位運作的潛航器，能下潛深達3600公尺。如果巴拉德想探索深海，就得持續與伍茲霍爾研究院和那艘「白色小潛艇」待在一起。從海軍退伍後，他在羅德島大學取得博士學位，並以研究科學家的身分加入伍茲霍爾。

巴拉德的目視觀測科學方法開拓了新天地。1977年，他加入了在加拉巴哥群島北方的遠征隊；這裡先前採集到的海水樣本中有大量熱水，令人困惑。他帶了阿爾文號以及名為「安格斯」的新工具，這個以纜線繫住的長橇配備三臺相機，能下潛深達6000公尺。遠征團隊發現了深海熱泉，也就是噴出滾燙熱水的海床裂口。

他們還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近2700公尺深的漆黑海域――發現生物。龐大的蚌類、巨大的貽貝、巨型管蟲，全都在湧出硫化氫的噴泉口附近繁衍興旺。這些生物仰賴先前未知的化合作用生成的惡臭硫化氫為生，在看到第一手證據前，巴拉德與他的團隊並不知道這種過程的存在。

巴拉德開始設想如何預測可能有深海熱泉的地點。在這個過程中，他發現了另一個未知現象。遠征下加利福尼亞州時，他的團隊遇見了噴出濃密黑煙的海底煙囪，周遭水溫熱到潛航器阿爾文號的溫度計前端都融化了。這些煙囪由接觸到冷水後凝結的多金屬硫化物構成，而它們的組成顯示出循環流經海床的水量有多龐大。

巴拉德的發現極為重大，但載人潛航器有明顯的缺點。其中之一是潛行到海底的來回時間太長，剩下能夠探索的時間不多。更重要的是，可能還很危險。巴拉德開始思考能操作相機的機器人會不會更適合這項工作。

1977年，巴拉德決定挑戰尋找鐵達尼號，但他的第一次嘗試幾乎以災難收場。當時他不是使用潛航器，而是鑽管――長達900公尺的鑽管從「海探號」船上以起重機下降到海床。最底部的鑽管掛了一個吊艙，裡頭裝載借來的價值60萬美元的聲納與相機設備。但巴拉德還來不及開始搜尋鐵達尼號，整個結構就在半夜崩垮――起重機、鑽管、借來的設備――多半都沉到了大西洋底。他並不氣餒。在海洋探索界，尋找鐵達尼號就如同攀登聖母峰，「是每個人追尋名單上的第一名。」他寫道。要他放棄不可能。

▲阿爾文號伸出爪臂採集黑煙囪周圍的沉積物；黑煙囪是深海熱泉，從海床裂口噴出富含礦物的滾燙熱水。巴拉德與他的同事於1979年發現了深海熱泉—以及在其周圍蓬勃發展的驚人深海生物—為海洋學帶來了重大變革。AL GIDDINGS

軍方再次為他開了扇門。海軍願意資助巴拉德開發遙控載具，前提是他們能運用這些載具以及巴拉德的專業來執行某些機密任務。第一艘開發出的遙控載具是「阿果號」，它能傳輸即時影像，讓科學家能當下決定探索地點。對海軍而言這似乎是絕佳的工具，可用來檢視兩艘沉在北大西洋的核能潛艇殘骸：「長尾鯊號」與「天蠍號」。對巴拉德而言，這些直到1990年代末期都還是機密的任務，是尋找鐵達尼號的完美起點。海軍將官同意給他兩星期的時間搜尋，但是他必須先記錄天蠍號的狀況，而且要做到符合他們的要求。

巴拉德為這兩艘潛艇所進行的工作，後來證實對他發現鐵達尼號至關重要。1984年的長尾鯊號遠征與1985年的天蠍號遠征，讓他認識到殘骸如何散布在水底。較重的物件會直接掉落到海床上，較輕的物件則會被洋流帶到較遠的地方。

由於時間緊迫，而且某位德州石油大亨資助的團隊也在極力搜尋鐵達尼號，巴拉德決定與某個法國團隊合作，由這個團隊以精密的聲納系統掃描搜尋區域。巴拉德預期法國團隊會先找到船，之後再由他來提供影像。但法國人並沒有找到船。

巴拉德根據他估算的鐵達尼號殘骸區大小，為阿果號設定了搜尋網格。他的團隊開始採用他稱之為「割草坪」的搜尋法，沿著格線來回尋找。這是乏味的工作――直到你找到東西。1985年9月1日大約凌晨1點，他們找到了――落在殘骸堆中的一臺鍋爐。

這項發現立刻引發了大眾強烈迴響。讓巴拉德既高興又困窘的是，他成了「發現鐵達尼號的男子」，連他最重大的科學發現都因為這個稱號而相形失色。

巴拉德在探險生涯早期就開始邀請記者與攝影師同行，也參與了好幾個介紹他工作的國家地理電視特輯――這引發他學術界同事的酸言冷語。這些奚落確實傷人，但巴拉德仍堅持這種推廣方式。現在他想觸及孩童，有好幾千名孩童在他發現鐵達尼號後寫信給他。也許他能將他們的興趣導向科學與探索。而且，他說：「如果你沒辦法向一個五歲小孩解釋你在做什麼，那你就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這項任務在他受到悲劇打擊後，變得更加重要。巴拉德與瑪喬莉．哈加斯於1966年結婚，育有陶德與道格拉斯兩個兒子。多年下來，兩人的婚姻關係逐漸變得緊張，但巴拉德很疼愛兒子。一等到他們年紀夠大了，他便從老大陶德開始，帶他們一起遠征。第一次尋找俾斯麥號時，陶德就在巴拉德身邊，雖然他們沒有找到這艘納粹戰艦；1989年6月進行第二次嘗試時，陶德也與父親一起，而且這次找到了俾斯麥號。但是三個月後，還沒滿21歲的陶德在車禍中身亡。不久後，巴拉德的婚姻也走到終點。

心碎的巴拉德投入了同一年啟動的傑森計畫，這個計畫從地中海的一項考古遠征現場對學生直播，影像由巴拉德最新的遙控載具「傑森號」拍攝。他很快便安排了傑森號至安大略湖的第二次遠征，以及至加拉巴哥群島的第三次遠征。國家地理學會也參與了這項計畫，負責人是名叫芭芭拉．厄爾的年輕女性。1991年，厄爾與巴拉德結婚；他們的孩子――班傑明與艾蜜莉――之後也加入父親的探險。

▲在不同的研究船上探索海洋多年後，巴拉德終於有了自己的海研船「鸚鵡螺號」，並且以深海探索專家組成船上的探險部隊。在船上的主控室，巴拉德正檢視從兩艘水下載具傳回來的影像，尋找愛蜜莉亞．艾爾哈特飛機的蹤影。GABRIEL SCARLETT

這時的巴拉德已全心投入尋找沉落海底的物件，並帶著大眾一起參與他的旅程。在地中海，他藉由散落在海床上的雙耳細頸瓶判別出一條古代貿易航線，還發現一艘腓尼基沉船。在黑海，他找到一艘保存完整的古代船隻，以及一場類似諾亞大洪水的事件遺跡。在太平洋，他找到了美國海軍約克鎮號航空母艦和甘迺迪的PT 109魚雷巡邏艇。他就像尼莫船長一樣漫遊世界，唯獨少了一艘鸚鵡螺號。他看中一艘之前似乎被改裝為間諜船的東德研究船，但是要價太高他無法負擔，於是身為船主的紐約億萬富翁文森．維歐拉直接把船送給他。由於傾心於路易斯與克拉克的探索部隊，巴拉德也成立了一支探險部隊，由這個團隊在世界各地的遠征中操作鸚鵡螺號上的科技儀器。

巴拉德在另一件事上也效法了路易斯與克拉克。就像這兩位19世紀的探險家，巴拉德也在美國政府延請下勘測美國領土――沿著美國海岸延伸320公里的專屬經濟海域（EEZ）。這也是巴拉德在2019年來到尼庫馬羅羅環礁的原因：鸚鵡螺號在勘測美屬薩摩亞與豪蘭島周圍的專屬經濟海域，而這片美國的非併入領土正是1937年艾爾哈特預定降落的地點。這項EEZ任務，也讓巴拉德得以進行沿著加州海岸尋找海底洞穴的計畫；這些洞穴或許藏有沿著海岸線而下的第一批人類的證據。

然而這些日子以來，巴拉德最迫切的探尋是了解他自己。他終其一生都想知道為何自己的大腦運作似乎與其他人如此不同。雖然他寫了26本書和超過150篇學術與科普文章，閱讀與寫作對他仍非易事。

然後在2015年3月，他在廣播上聽到一則訪問，受訪者是寫了讀寫障礙專書的作者。他訂了書，一口氣讀完後哭了出來，「因為它向我解釋了我是什麼樣的人。」他說。他明白到他為自己創造了一個可以發揮所長的世界，這個世界需要擁有空間思考或想像三度空間的能力。他能站在船上指揮中心的中央，並在腦海中將二十多個螢幕畫面轉化成單一影像。他第一次搭乘阿爾文號下潛尋找鐵達尼號時，潛航器的聲納故障了，但他仍知道要往哪裡去。

海洋是「一個完全黑暗的世界，但對我來說它並不暗，」巴拉德說：「我看得見。」

▲巴拉德（圖右，與他的妹妹南西． 安和哥哥理查）在南加州海邊長大，他最崇拜《海底兩萬哩》中的尼莫船長，從小就夢想成為像他一樣的人。COURTESY ROBERT BALLARD

數十年不輟的探索人生

在將近60年的探險生涯中，羅伯．巴拉德完成了157次遠征（節選標示於上圖）。
他協助確認了板塊構造學說，還找到了鐵達尼號。最近他在尋找飛行員
愛蜜莉亞．艾爾哈特的飛機，並探勘美國海域，
持續著他揭開大海深藏奧祕的未盡追尋。

探險家的一生
《探險家羅伯．巴拉德》擷取自過去從未公開的影片，將在6月19日（週六）晚上9點於國家地理頻道播出。

CHRISTINE FELLENZ AND TAYLOR MAGGIACOMO, NGM STAFF. RELIEF: ERIC KNIGHT
SOURCES: FLANDERS MARINE INSTITUTE; GEBCO; GREEN MARBLE; OCEAN EXPLORATION TRUST; ODYSSEY ENTERPRIS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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