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河堤邊,天氣不晴朗,有些烏雲。兩個警察躲在草叢中,鬼鬼祟祟,悄聲細語,探頭探腦,似乎在等待什麼。
草叢的另一端停著許多汽機車,翻過河堤,就是郊外公園,平時是老人小孩的遊玩地點,但在午夜十二點的此刻,卻冷清得令人發顫。
四下無人,萬籟俱寂,只有大橋的燈火在遙遠的河面上搖曳。
「姊,我們要等到什麼時候?」其中一位警察問道。
「叫我師父。」另一位警察糾正。
「楊羽庭,我們要等到什麼時候?」
「我說叫我師父。」另一位警察翻白眼,再次糾正。
這兩個警察是姊弟,正利用夜色做掩護,躲在草叢中進行埋伏。名叫楊羽庭的女警比較資深,身上的裝備也很齊全,什麼警槍、腰包、無線電、手電筒都有,相較之下,男警就單薄得離譜了,除了一身警服外,他什麼也沒有,甚至連警棍都沒有,非常奇怪。
「你看,來了。」這時,楊羽庭打了個手勢,對同伴說道,神情緊繃起來。
從河堤的遠處出現了一個長長的身影,走得很緩慢,伴隨著拖行重物的聲音,在這樣寂靜的夜晚,遠在天邊,卻好像貼在耳朵旁一樣,有點恐怖。
「他是誰?壞人?」男警問道,瞇起眼睛卻看不清對方輪廓:「走,衝上去打他。」
「你白痴喔?」
「不然妳在興奮什麼?」男警回嘴道:「切,我還以為可以合法打人了。」
男警名叫周明憲,他其實不是真正的警察,他只是一個「警察役」,也就是被分配到警察單位擔任「替代役」的軍人,所以才會全身上下都沒有裝備。他得嚴格地協助警察工作,直到退伍。
警察機關指派給周明憲的管理者,就是姊姊楊羽庭,所以周明憲得稱呼楊羽庭為師父。周明憲當兵當得好不好、能不能順利退伍,全憑姊姊的一句話,照理講,他應該要十分巴結姊姊才對,好聲好氣地伺候著,但他偏不。
事實上,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姊弟,他們甚至連姓氏都不一樣,否則也不可能指派在一起,這會產生利益包庇的疑慮。
「噓,你安分一點,不要一直亂動。」楊羽庭瞪了周明憲,囑咐道。
「好啦。」周明憲無奈地縮起身體。
他覺得很冷,只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對於抓壞人並沒有多大的興趣。他就是來當兵過個水的而已,原本以為自己往後這一年多有姊姊罩著,日子可以過得美滋滋了,誰知,姊姊根本不管用,這個警察單位忙得很。
「來了。」楊羽庭又說道,屏氣凝神。
「這妳剛剛已經說過一次了。」周明憲不耐煩回嘴。
那個壞人的確來了,但定睛一看,卻不是什麼壞人。
對方穿著灰色的制服,身體縮住,推著一臺舊機車,從遠處緩緩走來,速度很慢。剛才拖行重物的聲音,就是輪胎破掉滾在柏油路上的聲音,這使他前進得非常辛苦。
對方並不是誰,對方身上的制服和他們一模一樣,對方也是警察。
「他在幹麼?」周明憲問道,總算被陌生人引起了一些好奇心。
「在推贓車。」楊羽庭回答。
「贓車?」
「對。」
眼下的情況,楊羽庭認為,對方手中那臺破破爛爛的機車就是贓車,這個月是贓車的取締月,全國上下的警察都在找贓車,對方正要將贓車帶回他所在的單位,看他隻身一人孤零零的,應該是要叫拖吊車來載。
楊羽庭今晚帶弟弟出來,也是為了找贓車,她和弟弟不一樣,她是真正的警察,有績效壓力,這個月也必須找到贓車才行。
「看,果然是贓車。」楊羽庭悄悄比著前方說道,她查了車牌號碼,警用小電腦立刻跳出警告畫面,說明是已經失竊了幾十年的機車,難怪那麼破舊。
「被捷足先登了嗎?」周明憲問道,對方已經推著贓車越過他們了。
「對啊,不曉得他是去哪找到的。」
這個河堤位在板橋與新莊的交界處,因人煙稀少,沒有監視器,是贓車出現的熱點,歹徒想偷車都來這裡偷,想拋棄贓車也都來這裡丟,像個藏寶庫似的,既可以抓到偷車賊,也可以找到贓車。
但也因為是熱門地點,所以也沒有那麼好尋寶,三不五時就有警察來這裡逛街閒晃,顯眼的贓車早都被取走了,剩下的都是沒有車牌,或支離破碎、難以辨認的。
成千上百的機車、汽車被堆在堤防外,許多玻璃都已經破掉了,多年無人認領。楊羽庭從警才一年多,並不資深,她沒辦法從這些已經被挑揀到爛掉的陳年舊物中,再找出贓車來,但她有獨門絕技。
「猜猜我們等等要做什麼?」楊羽庭嘿嘿笑著,臉上露出一抹奸詐。
「我警告妳,妳可別亂來啊。」周明憲立刻捂住胸口,故意說道:「人家的節操不容玷汙!」
楊羽庭一巴掌把他拍到旁邊去,讓他滾開,重新觀望草叢外頭,緊盯那個警察不放。
「所以我們要幹麼?」周明憲又冒了出來,湊在旁邊問道。
「我們要偷車。」
「偷車?」
「對,偷他那臺贓車。」楊羽庭揭曉答案。
計畫是這樣子的,既然自己找不到贓車,那何不去偷別人的呢?楊羽庭很早就知道有這麼一條祕密絕技了,在這個沒有監視器的三不管地帶,除了可以自己找贓車,也可以去偷別人找到的贓車。
正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們不僅僅在尋找贓車,也在埋伏尋找贓車的警察。
「等等,妳不是警察嗎?」周明憲邏輯錯亂:「警察可以偷車?妳要當偷車賊喔?」
「什麼偷車賊,那車本來就是失竊的。」楊羽庭解釋道:「我們等等趁他一個不注意,把車順走就對了,他才一個人,對付不了我們兩個人。」
「聽起來真棒,人民的保母。」周明憲嘲諷道:「這樣沒有違法嗎?」
「怎麼會違法,那也不是他的車,那本來就是一臺失竊的車,只是從一個警察手中,跑到另一個警察手中而已。」楊羽庭說得頭頭是道,其實並沒有想說服弟弟,只是在等待時機。
眼前的警察不曉得在磨蹭什麼,抓著機車就站在十字路口,臉上疲憊的汗水與髒汙混雜在一起,可能費了九年二虎之力才從某個地方拖出這臺贓車。
「妳真的要偷警察的車?」周明憲還是難以置信,他在被派駐到這裡之前,也曾受過幾週的基本警察役訓練,他可沒聽說過有這種事。
「那不是警察的車,那是贓車。」楊羽庭糾正他,然後反問:「不然我們兩個蹲在這裡這麼久是要做啥?」
「妳變了耶,楊羽庭,變得好壞唷。」周明憲笑道,覺得有趣。
「叫我師父。」
幾分鐘過後,楊羽庭所等待的時機到了,對方似乎是等拖吊車等太久了,等得尿急,便暫時將贓車放在原地立起來,跑向河川小便去了。
「走,機會來了!」楊羽庭站起,拉了周明憲一把,跑出草叢外。
兩人衝向贓車,一前一後,很有默契地將贓車往前推走。過程中拚命往上施力,減少破輪胎拖行的聲音,但還是產生了很大的動靜。
「快點快點!」
「走這邊!」
「快點!」
為了快速遠離原處,兩人一見岔路,就馬上帶著機車轉進去,躲進黑暗中,動作行雲流水。不出半分鐘,兩人就將機車拖行了數百公尺遠,那警察回來估計都懵了,他辛苦找的贓車怎就這麼憑空消失了呢?
「再來呢?要去哪?」周明憲大汗淋漓地問道,沒有方向感。
「走這邊。」楊羽庭熟門熟路地指著前面。
「我說妳這手法怎麼不像第一次?」周明憲懷疑道。
兩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從另一個堤防閘口,將贓車運出來了。
「哈,搞定!」楊羽庭挺直腰桿,鬆了口氣,她背後是黑暗的堤防,眼前是燈火通明的城市,這下安全了。
她的警用機車就停在旁邊而已,她和周明憲剛剛就是從這邊徒步走進堤防內巡邏的。
「現在呢?這車怎麼辦?」周明憲問道,他扶著贓車,有些不知所措。
「騎回去,你來騎。」
「它沒有電也沒有鑰匙,要怎麼騎?」
「你坐上去,我來推你。」楊羽庭來不及解釋要怎麼帶贓車走,就把周明憲推上了贓車。
有種方式不必靠拖吊車也能帶贓車離開,這方法也是楊羽庭半年前才會的。她騎上她的警用機車、發動,從後方用腳撐住了贓車的尾端,催下油門,贓車就開始動了,被她的機車推著走,支點是她的腳,她用腳推著前方的贓車前進。
時速雖然慢,只有二、三十公里,但要離開這地方也不難了。
「哇嗚,楊羽庭,還有這招啊?」周明憲可樂了,坐在贓車上把持方向,一面將安全帽繫好。
楊羽庭沒時間跟他囉嗦,他們畢竟是偷了人家東西,當務之急還是得趕快離開這個地方,避免夜長夢多。
就這樣,他們弄到了一臺贓車,周明憲說是「偷」,楊羽庭則說是「攔截」。周明憲第一次見到這麼鬼扯的事情,贓車不用自己找,從別人手裡搶來才夠勁,警察竟然偷警察的車,即便楊羽庭再三保證沒問題,周明憲還是覺得很荒唐。
周明憲不相信,從小中規中矩,念書都當乖乖牌的姊姊,會突然做出這麼犯規的行為,他覺得事有蹊蹺。
他才剛下放單位兩個月,跟著姊姊也就兩個月而已,他發現姊姊和以前比都不一樣了,姊姊變聰明、變狡猾、也變壞了。
他知道這鐵定跟一個人有關,就是他們的爸爸。
第一章
「老實招來,這是妳偷的第幾臺車了?」周明憲問道,回程的路上,他依舊控制著贓車,贓車不僅沒有動力,還爆胎,讓他上下顛簸得像在騎駱駝,背都快疼死了:「妳這不是第一次對吧?」
「就是第一次,而且,不是偷。」楊羽庭翻白眼強調:「這車也不是那個警察的財產,是民眾的財產,由我們歸還給民眾,跟由他歸還給民眾,還不是一樣?」
「是呀,應該去問問那個警察一不一樣。」周明憲酸道:「他一定很感謝妳幫他破案,讓他的績效飛走了。」
「我警告你啊,回去一個字都不准說,就說是我們在路邊發現的。」
「妳說派出所嗎?這東西要運回派出所?」周明憲不懂流程,便問道。
「贓車當然要運回派出所。」
「然後呢,妳這獨門絕技是誰教妳的?妳只是一個菜鳥,怎麼可能知道這種方法?」周明憲懷疑地問道,偷贓車這種事,別說姊姊了,連他這個小痞子聽了都有點腿軟:「是不是跟爸爸有關?」他直截了當地問道。
「沒關。」
「鐵定跟爸爸有關。」周明憲篤定地說道。
楊羽庭和周明憲的爸爸也是警察,而且不是普通的警察,是曾被國家頒發「楷模獎章」的名警,破獲過數起重大刑案。他叫做顏聰敏,只要是警察一定聽過他的名字,因為他辦案風格獨特、思慮跳脫、無所畏懼,連檢察官都敢抓,所以受人尊敬。
但顏聰敏已經去世將近七年了,一直到死,他都沒有升過官,始終是第一線的基層警員。他「祕密」留下兩個小孩,一個是楊羽庭,另一個就是周明憲。
「什麼祕密留下?我們就是他和小三生的。」周明憲說道,聽姊姊在回憶爸爸的事情,他忍不住反駁:「一個渣男爸爸,有什麼好尊敬的?」
楊羽庭和周明憲都非婚生,是名警顏聰敏的私生子女,算同父異母的姊弟,卻都上不了檯面。兩個家庭幾乎等於單親家庭,周明憲上小學以前,一年頂多見到顏聰敏兩次,上小學以後,次數就更少了,對爸爸幾乎沒有感情。
楊羽庭的狀況也差不多,他們兩家都不是顏聰敏的正室,雖知道彼此的存在,但鮮少接觸。在周明憲的視角裡,他只和媽媽相依為命,所以什麼名警不名警的,聽在他耳裡都是狗屁,他痛恨這個風流的爸爸。
直到顏聰敏死後,兩家的情況才有好轉:他們的母親—命運多舛的兩個女人—開始來往,楊羽庭和周明憲才有接觸。周明憲記得那是在國三,他從學校被帶走,去參加爸爸的喪禮,他在儀式中偷偷和楊羽庭打了照面,從此姊弟倆就像卸下了心防一樣,常常見面。
周明憲也對爸爸不再那麼恨了,畢竟人都走了,而且爸爸還算有點良心,留了好幾百萬給他們兩家,周明憲只覺得自己撈到了好處,爸爸的遺產竟然還落得到他們兩家手上,算是白撿的了。
不僅僅是錢,爸爸的遺物也有好多落到他們「小三」這裡,其中就有很多辦案日記與過期公文,周明憲在楊羽庭家裡見過那些東西,他覺得,姊姊今天的行為一定是受到了爸爸的影響,就連姊姊成為警察,也是爸爸所導致的。
「妳不要被他教壞了。」周明憲冷冷地說道,他自認為已經參透了一切,姊姊肯定是讀了爸爸的辦案日記,才會懂這些邪門歪道,去偷人家贓車:「到時候出事妳就知道。」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呢。」楊羽庭裝傻。
「你們好奇怪,爸爸一死就開始對他改觀了,無聊。」周明憲哼了一聲。
這點他說的沒錯,在他的感覺上,好像爸爸一死,大家就開始原諒爸爸了一樣。姊姊竟然成了警察,自己當兵抽籤,還好死不死抽到了警察役,簡直是孽緣!
「別再囉哩叭唆的,把車推到地下室去。」楊羽庭說道,不知不覺鬆開了推動贓車的腳,讓贓車的速度慢了下來。
他們已經抵達目的地:橋下派出所。
姊弟倆所服務的單位,是新北市政府警察局新莊分局的橋下派出所,位於新莊通往板橋最大的一座路橋下,也就是剛才在河堤邊的那座,所以被稱為橋下派出所。
楊羽庭來這裡已經一年多了,周明憲才來兩個月,兩個人都很低調,沒人知道名警顏聰敏留下了這麼一對從母姓的兒女,現在就在新莊分局任職。
「羽庭,妳真找到贓車了呀?」這時,從派出所門口走出來一個胖胖的男警,他大聲說道,引得其他男警都跑出來。
「唉唷,真的找到贓車了,在哪找到的啊?」另一人問道。
「沒有啦,就去河堤那邊巡邏發現的。」楊羽庭不好意思地搔搔頭。
「厲害啊,小妹。」連副所長都跑出來,撥了撥眼鏡打量贓車,然後訓斥眾人:「你看看你們幾個,連個小小的女警都能找到贓車,你們還敢在這裡偷懶!」
「羽庭真的很神欸。」
「這個月是取締月,你們每個人都要交一臺出來啊,人家小妹已經交出來了,你們幾個看著辦。」副所長再次叮嚀。
「羽庭帶我們去找啊。」
「帶我們去呀。」男警們開始起鬨。
楊羽庭委婉一笑,順了順瀏海,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只有周明憲撐著臉坐在機車上,冷冷觀察一切,眾人稱讚機車時,卻彷彿當他不存在一樣,眼裡只有楊羽庭。
「我聞到了一股虛偽的氣息。」眾人散去後,周明憲說道。
「什麼虛偽的氣息?」楊羽庭還沉浸在眾人的稱讚中,沒察覺到弟弟的挑釁。
「有人覺得被男警捧在手掌心很屌啊?無聊得要死,那群臭豬哥只是喜歡妳的臉而已,根本不在乎妳的能力。」
「你不酸是會死嗎?反正我就是找到贓車了。」
「最虛偽的是,妳明明知道他們只是喜歡看女警做事,還故意往這個坑跳,不然妳會這麼用力找這臺贓車嗎?」
楊羽庭臉垮了下來:「男生做得到的,女生也做得到好嗎?」
周明憲反駁:「但其他男警找到贓車,能得到這種待遇嗎?妳聽剛剛副座是怎麼說的,『連個小小的女警會抓贓車』,呵呵呵,好像女警的標準就應該比較低一樣,妳這下不只虛偽的臭氣了,連女權的臭氣都出現了。」
「你在亂說什麼?」楊羽庭不爽了,走過去就瞪著周明憲:「我找的贓車,就是我找的!」她拍胸脯說道:「我就是要證明女警不會比男警還要差。」
「不打自招了吧?所以妳做這些根本不是為了績效,妳就是為了證明女權是對的。」
「什麼女權女權,你們這些臭直男只會把這兩個字掛在嘴邊,好掩蓋自己找不到女朋友的可悲。」
「嘿,別想轉移話題,我女朋友可多得很。」周明憲盯著姊姊,莞爾一笑,直指核心地說:「有種妳不要用老爸的密招,妳憑自己的力量去抓,我就信妳。知道什麼是假女權嗎?就是只找了臺贓車就在門口炫耀,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這不叫厲害,這只是譁眾取寵而已,所有人還是只把妳當花瓶。」
周明憲的話將楊羽庭氣到無話可說,只能眼睜睜看著弟弟將贓車推往地下室,悠哉悠哉地消失了。
周明憲的話像捅破了一層窗戶紙,把外面世界的真實,全吸進了楊羽庭不願面對真相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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