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間諜(摘要)


Nikon F增感至一千六

台灣區警備總司令部所屬保安處、特檢處、特種調查室以上三單位聯合偵訊

主持人:許雅文(警總保安處中校副處長,以下簡稱副處)

筆錄時間:民國六十年十月七日

筆錄對象:石曦明(憲兵指揮部調查組一兵,以下簡稱石)

副處:身分。

石:報告長官,一兵石曦明,兵籍號碼宇么五三洞四五,隸屬憲兵指揮部調查組,民國五十九年三月七日入伍,同年十一月一日調升一兵。

副處:看你的身家資料,老太爺石重生是青年軍兩洞么師一等軍械士官長,打過古寧頭,退伍了?

石:是,目前在台北市公車處。

副處:司機?

石:維修。

副處:很好,身子骨還硬朗嗎?

石:謝謝長官,他很好。

副處:修車,很適合老軍械士,他們那雙長滿繭的手什麼都能修。你何時調入水手專案?知道今天找你來做筆錄是為了什麼事?

石:報告長官,我今年八月二十一日調入水手專案,保防官說,長官找我是為了我在日誌裡寫的女人。


她沒有名字,沒有身分,甚至沒人見過,除了石曦明。

站在對面的窗後,過了午夜十二點,她僅穿一件過於寬大的男人襯衫,仰(恢復,不刪)臉看不出喜怒哀樂的對夜空吐出一口濃濃的煙。

副處:我們從頭問起。上級交付你的任務是什麼?

石:報告長官,我負責監視黃偉柏。

副處:黃偉柏就是水手?

石:是。

副處:你的長官對你說明過為什麼要監視他嗎?

石:返國學人,思想問題列管。

副處:什麼樣的思想問題?

石:不知道。

副處:從八月二十一日到今天,一共監視了四十七天?

石:是。

副處:四十七天很久,掌握得住水手的行動?

石:可以。

副處:發現水手什麼異狀?

石:跟監對象水手一向深居簡出,我負責對他住處的監視,平日水手下課後約七點返家,十點半就寢,生活與交友單純,愛讀書寫書法,一天早晚各一杯咖啡,聽古典音樂,至九月十日止皆無異狀。

副處:日誌上記載他的學生常去他家?

石:九月二十四日以後。

副處:假日呢,水手出去還是待在家裡?

石:大多待在家裡,他好像每天要看很多書,房間裡都是書。

副處:愛讀書。哼哼,他要是看正經書就好了。都一個人?九月十一和二十五日?你的監視日誌上寫,他有個女人?

石:是,九月二十五日凌晨洞洞么兩看見水手住處出現一名女子,可惜照片沒拍好。之前九月十一日見過,出現得太意外,來不及拍照。報告長官,九月十一日的事已寫在日誌中。

副處:女人。水手交女朋友了?

石:不清楚,之前我沒見過單身女人到他家。

副處:照片看不出什麼名堂,曝光過度。你說說,女人,模樣、年紀,和水手的互動情況?儘量說詳細點。


又看到女人,同一個女人。

女人站在打開的窗後抽菸,那是扇對開細長木窗,她仰起脖子朝漆黑的天空吐出一口煙。

各六片透明玻璃的格子窗戶,一共兩扇,右邊書桌前的一扇閉著,立燈燈罩內溫和的暗黃色光線灑在女人身後,左邊這扇朝外推開,女人兩手按著窗台,抬起下巴看向午夜天空。看的神情有如期待,摻雜些微冷漠。她穿深色豎起衣領的襯衫,V形領口開到胸部中央,乳房若隱若現曝露於夜晚的鏡頭內,透著冰涼的顫動。

女人從出現到她推開窗的靠在窗台是瞬間的事,容易錯過的眨眼之間。水手二樓公寓晚上只開沙發旁的立燈,她從裡面突然出現在燈前,右手兩根指頭夾著菸,扭著燈光下白皙的兩條細腿緩緩走至客廳,走至窗台,她身上只穿一件豎起衣領的襯衫。

之前,九月十一日凌晨第一次見到女人,當晚水手一如平常過十點半後即關掉客廳燈,接著亮起內室的燈,十一點左右熄燈就寢。女人甚至赤著腳,襯衫衣擺隨著她的步子而擺動。她用腳尖走路,好像怕吵了臥室內的水手。繞了客廳一圈,挑書似瀏覽書架上的書,停在書桌前的時間較久,她研究水手攤在桌面的稿紙內容。

副處:你拍的照片是二十五日凌晨,十一日為什麼沒拍照片?

石:十一日忘記拍,時間很短,沒想到是女人,以為看花了眼。二十五日本來以為是水手,直到人影出現在燈前才知道是女的。

副處:十一日以為看花了眼,怎麼確定是女人還寫在監視日誌裡?

石:她接近窗台,就看出是女人了。

副處:不是穿男人襯衫?

石:可是她的腿──

副處:二十五日凌晨能確定沒看花眼?

石:站在窗台後面的時間比較長,而且她的胸部──

副處:形容一下。

石:她兩手撐著窗台,上半身往上仰,襯衫只扣下面兩三顆釦子,衣領打開,就看到她胸部。

副處:所以是女人

石:還有她的脖子,細又長,沒看到喉結。

副處:沒看到喉結,意思是你看得很清楚?只穿一件襯衫,身材不錯?看得連照相也忘了?

石:報告──

副處:水手的身分。

石:留美返國在台大任教的講師,今年四十一歲,未婚,老家彰化。

副處:以前沒單身女人到他家?二十四日當天不是很多女生去?


九月十一日沒料到水手住處忽然出現一名女子,起先嚇一跳,注意力不由自主跟著她移動。不到一分鐘,女人消失於書架尾端的黑暗中。一度以為看花了眼,直到九月二十五日凌晨她再出現。

二十四日傍晚水手家來了客人,七名學生,三男四女,依照上級的交代拍下每一名訪客,他們進二樓時中班的國強拍了,晚上十點離去時甫接晚班的石曦明也拍了,人數相同,比對國強拍的,同樣七個人,不多不少,始終七名客人。

平常水手家沒有訪客,僅一名每週來兩次打掃房間的歐巴桑。查過歐巴桑身分,無可疑處。

水手每天七點半起床,鬧鐘聲音會傳到對面監視哨。梳洗、換衣服,為自己弄早餐,兩顆雞蛋,有時水煮,有時煎,吐司用機器烤,他抹牛油再將煎蛋鋪在上面,還有水果和咖啡。

起床後他先開咖啡機,倒進水和咖啡粉才去廁所,淋完浴頭上裹著毛巾進客廳時咖啡已煮好,他很在意咖啡。

八點二十分出門,步行至新生南路搭學校交通車,在那裡等車的還有其他三名教職員,水手對他們點頭,從未交談。

所見所聞均登記於工作日誌,十一日見到女人一事也記載於日誌,十二與十三日的晚班與早班值勤同袍連續兩天特別留意對面活動情形,沒再見到那名女人,保防官於日誌上批示:找出那個女人。

二十四日以後學生幾乎天天來,同樣一批,經查證是水手授課大學的學生,從相機觀景窗看去,學生和水手感情融洽,一起嘻鬧,不過當水手坐下說話,學生即專注聽,他們的表情顯示對水手的敬仰,近乎崇拜。

經多次比對,深夜出現兩次的女人不是水手學生,女人年齡比學生大些。

女人,的確看到女人,她倚在窗台看著巷子上方的夜空,那晚有星星,她說不定能看到北極星,看到銀河。她仰起下巴看,彷彿隨時可能躍出窗戶飛進天空。

她沒躍出去,她縮起兩頰抽菸,緩緩朝銀河吐出有點像雲有點像霧的煙。

看到,看得很清楚。監視哨的相機位置在棕色窗簾左下角,值勤人員並不直接監視對面,透過相機觀景窗看的。黑夜,但有星空、有對面屋內沙發旁昏黃燈光,甚至有一抹射進水手客廳的皎白月光。

對了,那晚有月亮。觀景窗裡的女人比正午攀在牆頂的貓還清楚,她穿尖領襯衫,男人穿的那種尖領襯衫,豎起衣領,領口釦子未扣,一路敞到肚臍,她V字形的脖子閃耀在鏡頭內,白得有如抹了粉,突起的乳房挺在襯衫內。

渾圓的,襯衫質料薄,透得幾乎能看到乳頭,也是堅挺昂然矗立,給人打算掙脫束縛的感覺。

九月二十五日未再失手,一口氣按了三下快門,直到女人退出窗台,退回陰暗的室內。

是,確定看到了女人,並且按了快門拍下女人。連按三下,把女人收進相機深處的底片。

記得女人很漂亮,不是豔麗的那種漂亮,單純的就是漂亮,大約三十多歲,回想不出女人的五官、髮型,但她就是漂亮。

副處:按你的說法,她漂亮得很籠統,可以用在每個女人身上。

石:報告長官,我真的說不出來。

副處:小石,我看你盯著她奶子看,你小子看傻了眼。

石:是。

副處:為什麼說她穿男人襯衫?

石:門襟,男生襯衫是左邊的釦子洞往右邊的釦子扣,女生的相反。她穿左邊往右邊扣的。

副處:不錯,觀察得仔細。既然連襯衫門襟都看得清楚,看不清她的臉孔?

石:啊,看清了,不會形容。

副處:再想想,說不定水手半夜起來上小號、喝水,他留嬉皮長髮,你誤認為女人?到水手家的學生你們全拍了照,你說的女人在裡面?

石:不在,不是女學生。她站在窗台面對監視哨,和我相距不到八公尺,絕不是水手。

副處:好吧,二十五日凌晨你對水手公寓的窗台拍了三張照片。

石:前後十一張,三張是凌晨拍女人的。

副處:只拍三張?

石:怕上片和按快門的聲音太大,當時巷子裡很靜,我動作很慢。

副處:三張,你以為拍到了?


可是當陳上士從顯影液的金屬盤子內夾起相紙:

「石曦明,怎麼拍的,你跟誰學的攝影?什麼也沒,糊成一團。」

石曦明焦急翻看仍在盤子裡的其他照片,沒錯,都糊了。怎麼可能,明明焦距對得很準,停止呼吸按下快門。

「什麼樣的女人?」

「就,一個女人,看不清楚,從公寓後半段走到前面客廳打開窗靠在窗台抽菸。」

「靠著窗台?昨天晚上有沒有月亮?」

有嗎?仰起的脖子、突出的鎖骨、敞開襯衫領口間的雪白乳房。

「好像有──有。」

「從照片,看得出來窗子開著。她站在窗前沒動?多久?」

她看向天空,即使沒有月亮,應該有星星,不然怎麼印象裡所有光線集中在她露出於窗台的部分?

「向天空吐了口煙,很快,不到半分鐘──還是一分鐘?」

只記得她,不記得時間。

「講得沒頭沒腦,下次掌握機會再拍。你奶奶個熊,當兵要有當兵的樣子,既然有相機,好好拍。」陳上士瞪圓眼珠,「拍照沒什麼大學問,光圈、速度、焦距。」

沒一張清楚,他只拍到窗台的一團光。

「當時用的光圈、速度?」

從袋子內翻出相機,光圈與速度仍維持在昨晚他按快門時的位置,光圈二點八,速度一二五分之一秒。

「光圈開到最大,沒錯,一二五分之一秒的速度太快,吸收不到足夠光線,沒吃飽跑步有氣力嗎,一個道理。沒人教過你晚上不用閃光燈拍照,最快也就六十分之一秒,你小子用一二五分之一秒,不拍得糊掉才怪。幾點拍的?有沒有室內光,不然不會曝光過度。」

對面漆黑的屋內忽然出現移動的影子,映在窗戶玻璃上跳動的影子,然後走到窗前,她推開窗戶的剎那,夜晚所有的光線都被吸過去。她吐出很濃的一口煙,飄浮在兩棟公寓之間。

「半夜十二點十二分,沒有室內光──不,記得她後面的立燈亮著,還有巷口的路燈。」

「從你畫的室內位置圖看,一盞立燈,一盞檯燈,沙發旁邊立燈開的關的?開的更糟糕,燈在她右後面,逆光。巷口路燈太遠,補了不光。」

「那,有月光。」

「女人在哪裡,這團光裡頭?你奶奶個熊對月亮拍嫦娥?」

陳上士轉身從防潮防塵的小箱子取出一具機身:

「用這台拍拍看,你說距離兩個車道,估計六到八公尺,用一三五鏡頭,光圈二點八,速度三十分之一秒試試看。」

「是,謝謝上士。」

「有腳架吧?速度愈慢,手要愈穩,不能晃,一晃又糊了。要是時間夠,用三十分之一秒和十五分之一秒各拍幾張,一定要用腳架。」

他謹慎接過機身,黑色顆粒的皮質表面與金屬色合成的冷冽色澤,拉一下上片鈕,按快門,卡擦。如同使用新換裝的五七式步槍,上彈匣,拉槍機,上膛,扣扳機,乾淨俐落。

「等等,人物會動,我看增感到一千六百,光圈不變,速度可以加快到六十分之一秒。」

「增感?」

「你別管,拍回來我處理。媽的,誰挑你進憲調組,去。六十分之一秒,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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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間諜

張國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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