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磅專訪：《金融時報》權威經濟評論家×前IMF首席經濟學家
一場始料未及的傳染病，不僅打亂了人類既有的生活型態與經濟活動，也讓從來就不曾平靜的國際局勢，更加詭譎難測。可以想見，即使疫情徹底平息，世界也不會再恢復過去的運轉方式；只是，沒有人能確切掌握，改變的真實樣貌。《今周刊》專訪馬丁沃夫與奧伯斯費爾兩位備受推崇的大師，借助他們鑽研國際經濟數十年的深厚底蘊，嘗試勾勒出疫後世界的輪廓。
撰文‧鄭閔聲 研究員‧徐右螢
最權威的經濟大腦，這樣描述疫後世界
他任職的《金融時報》，三月間決定將日常業務全面移往線上，讓員工不必冒著感染新冠病毒風險通勤，即使是這位七十四歲的首席經濟評論家，也不例外。
「我現在的工作內容還是一樣，只是不再去辦公室、不再開會、不再出國。我不太在乎這些，但生活確實因此大為改變，」馬丁沃夫稍作停頓，若有所思似地下了結論：「我認為，這些改變可能是永久性的。」
八千公里外的美國加州，前國際貨幣基金（IMF）首席經濟學家奧伯斯費爾（Maurice Obstfeld）執教的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同樣在三月中暫停實體教學。五月下旬，他透過視訊告訴《今周刊》，即使人類在年底恢復過去的生活習慣，「有些事，仍將在這場疾病過後永遠改變。」
馬丁沃夫與奧伯斯費爾，一位是受無數經濟學者、財經官員推崇的「全球最優秀經濟評論家」；另一位，則是在加入IMF前，曾擔任美國前總統歐巴馬白宮經濟顧問的「全球最具影響力總體經濟學家」。兩位大師級人物，即使幾個月足不出戶，每天關注思考的，依舊是國際經濟局勢脈動；他們接受《今周刊》專訪時所說的「永久性改變」，當然也不會只是「遠距工作」這類技術層次現象。
五月三十一日，全球新冠肺炎新增確診人數突破十一萬七千人，創下單日新高。雖然一度災情慘重的義大利、西班牙等歐洲國家，局面已獲得有效控制，但美國單日新增確診人數仍超過兩萬人；巴西、印度、俄羅斯、祕魯、智利等「新興國家」疫情同樣快速升溫；人類究竟何時能擺脫新冠病毒威脅，至今仍難以預測。
以全球角度來說，此刻仍是疫情蔓延時，兩位重磅經濟學者也坦言，從疫苗何時問世，到經濟何時止跌回穩，還有太多問題至今沒有答案；但微妙的是，正因為各種問號對世界經濟的凌遲不斷延長，各種懸念不斷重塑著國家、企業、個人的決策思考，此刻分析未來，他們反倒有了比一、兩個月前更加清晰的輪廓。「總之，我們將會處於截然不同的世界！」馬丁沃夫肯定地說。
兩位大師的連串預言，要從多數民眾最關切的經濟復甦型態開始談起。
經濟復甦模式，最不可能就是V型
》馬丁沃夫：下半年開始復甦，但不必期待能回到疫情前的熱度。
》奧伯斯費爾：在疫情中受創太深，全球經濟已失去了強勢復甦的條件。
「對許多國家來說，這都是自（一九三○年代）大蕭條以來，經濟最慘的一年。」馬丁沃夫以英國為例，今年預估經濟衰退十四％，「這是我們三百年來最重的一次衰退…；很難想像，只是關閉經濟活動，就能讓一個成熟國家重摔至此。」他藉此鋪陳當前西方先進國家所陷入的經濟泥淖；至於二○○八年金融海嘯時仍處高成長，扛起全球經濟復甦的中國、拉丁美洲等新興市場，「在這波疫情中，恐怕受創更深。」
恢復時間比金融海嘯短 幅度不樂觀
奧伯斯費爾則分析，今年以來的經濟衰退，與當年構成金融海嘯的財政脆弱、金融超載（financial excesses）無關，而是因為疫情必須封鎖經濟體，且人們不願參與生產活動。與金融海嘯時相較，不少國家在這一次危機後的經濟活動可能會更快開始恢復；然而，速度是一回事，幅度，卻是另外一回事。
金融超載 →金融機構為追求獲利，而出現資產價格評價偏高、過度槓桿、承擔過高風險、信用加速擴張等徵兆。
一位從總體經濟出發、一位從基本勞動力探究，兩人雖然都推測病毒帶來的危機多半不會和「大蕭條」一樣，造成十年以上的經濟衰退，但殊途同歸的結論是，因疫情仍在持續蔓延，全球經濟已失去出現強勢「V型復甦」的條件。
任職IMF期間負責撰寫《世界經濟展望報告》、預測全球經濟成長幅度的奧伯斯費爾毫不猶豫地說：「我不認為會有V型復甦！」他半開玩笑表示，不管你用哪個英文字母，甚或是無法用英文字母形容的復甦型態，發生的機率都比「V型」更高。他大致贊同IMF預測：全球經濟至少要到二○二一年才可能恢復到疫情前水準。
馬丁沃夫的看法更為保守，「事態已逐漸清晰，顯然明年會有些復甦，但並非完全復甦，也不會是V型復甦。可能是W、U、或漏斗形狀。」他說，「樂觀一點看，今年下半年經濟將有復甦，但不是非常強勁，也不必期待回到疫情前。如果我們夠幸運，在二○二二年，將會恢復到之前的水準。」
在這裡，馬丁沃夫主動拋出問題：「我們應該要問，這場危機是否大到足以動搖既有慣性；疫情之後，這個世界還是過去那個『正常』的世界嗎？」他要談的，是「疫情後的國際政經秩序」。
美中混戰，國際「權力真空」至少十年
》馬丁沃夫：這一次，我們極有可能不再重返舊秩序。
》奧伯斯費爾：國際合作崩解，才是全球經濟的真正問題。
馬丁沃夫口中的「正常世界」，是指二次大戰後被打造出來，且占有優勢地位的世界觀：西方國家主導經濟、美國是世界強權、民主是值得學習的政治體制、認同市場經濟與全球化的效益。
「許多變化正在進行，讓這世界更難維持所謂的『正常』。」他認為，隨著中國快速崛起、美國扮演世界領袖的意願降低、歐美同盟關係的矛盾疏離等，幾項構成「正常」的支柱已然遭到撼動；而在這場疫情催化下，我們習慣的國際秩序，更有可能產生根本性變化。
比起前一刻還在討論的經濟復甦曲線與時程，馬丁沃夫這番帶著哲學意味的自問自答，乍聽之下離我們很遙遠；但只要對照近期發生的幾項國際事件，他的思索辯證，瞬間顯得切身且真實。
港版國安法 讓中美關係更為緊張
早在一八年，美國總統川普就對中國發動貿易戰；新冠肺炎疫情爆發後，雙方更是不斷隔空交火、相互指責，雙方關係陷入四十年來最低點。五月底，當中國決定制定「港版國安法」，川普火速授權行政部門展開程序，取消美國賦予香港一切不同於中國的特殊待遇（詳見第28頁）；兩天後，中國傳出暫停進口美國農產品的消息。
除了對中國不假辭色，疫情期間，川普也多次批評世界衛生組織（WHO）受中國操縱隱匿疫情；五月二十九日更舉行記者會，正式宣布中止與WHO的關係，並將對WHO的捐款轉往全球其他公共衛生項目。「正常」時期盡量避免在美中之間選邊站的歐盟，這回則是意外地發表聯合聲明，呼籲美國「避免會削弱國際合作成果的行為」，並唱反調似地承諾加碼捐助WHO。
「川普執政下，西方同盟崩解在疫情前就已發生，整個西方可說是支離破碎，這會帶來麻煩。」一步一步，馬丁沃夫拆解疫情後的全球霸權版圖改變。
首先，「美國沒能稱職應對疫情，這對美國聲望是嚴重打擊，也可能進一步破壞大西洋同盟。」然而世界霸主的問題不僅止於此，「 美國逐漸演變成內向型的民族主義（inward-looking nationalism），在意識形態上不再傾向推廣自由、民主，而是玩著非常標準的權力遊戲。」
「中國固然有許多值得敬佩、讚揚之處，但絕不包括它的治理模式和法治。」奧伯斯費爾補充：「只要稍微關注一下香港正在發生的事情就知道，當各國全神貫注處理國內疫情，就讓有心者趁機毀棄已承諾的民主機制，而這正是許多國家難以視中國為榜樣的原因。」
美、中、歐三方打亂既有秩序的同時，這場疫情也在其他場域破壞了國際通盤合作的可能性。馬丁沃夫舉例，一場新冠肺炎疫情，至少讓數位工具或服務的普及化加快五年時程，但中國與西方國家對於數位產品的立場均已偏向民族主義，這會形成另一種形式的分裂。
再者，疫情必然會讓各國債務高築，新興國家恐將出現大量違約，若屆時國際社會因自顧不暇而無法提供支援，同樣不利於國際金融秩序的整合。說完一堆，馬丁沃夫對自己稍早提出的問題做出回答：「這一次，我們極有可能不再重返舊秩序。」這個答案，其實是奧伯斯費爾在逾一小時的訪談中，最明確強調的未來危機：「政治碎片化、國際合作崩解︙︙，我們難以藉由全球合作來矯正問題，這才是真正的全球危機。」他極度擔心，二戰以來的國際合作，恐將隨著疫情成為過去式。 短期內 全球將陷入「無政府」狀態
幾個月來，已經有許多評論將這波疫情，與上世紀兩次世界大戰後百廢待舉的景況相提並論，奧伯斯費爾坦言，自己無法斷言疫情過後的世界局勢發展，究竟會比較接近一九一九年（一戰後）或一九四五年（二戰後）；但他意有所指地說，二次大戰後，西方國家形成堅強同盟的部分原因，是察覺蘇聯威脅，「我相信同盟有助於國際組織的建構。」
馬丁沃夫則大膽預言，短期內全球就會出現「無政府」（anarchy）、或「G減二」狀態，因為美中無論如何不會合作，又沒有任何一方能穩據主導地位，「我確定，在未來十年，無論美國或中國都不能主宰世界秩序。我們將處於一段權力真空期，大概會持續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會非常混亂與不可預測。」
G減二→「G2」原是指全球前兩大經濟體美國與中國，可以建立兩國集團，合作解決世界問題。馬丁沃夫用「G減2」，形容美中再也不會合作。
給台灣的建議：努力維持獨立性
>>馬丁沃夫：必須謹慎處理與中國的關係，絕對、絕對、絕對的謹慎。 韌性，是馬丁沃夫在訪談末段一再強調的關鍵字，意味著一種「犧牲部分效率，將資源轉為提升應變能力」的思惟。「如果太過追求縮減成本，整個體系就會毫無韌性。」這句話，對被認為長期受成本思惟局限的國內製造業者來說，當然是一句提醒。
不過，台灣面對疫情後全球新局的挑戰顯然不僅止於此。若真如馬丁沃夫預言，未來十年全球格局是美中持續混戰，但誰也無法徹底壓倒另一方，在貿易上，則以地緣關係形成區域集團，身處兩大強權之間的台灣，該如何自處？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問題，馬丁沃夫第一時間的反應是，「我不知道，因為台灣在世界上的位置是如此獨特。」他沉思了幾秒後，才又開口：「最核心的一件事，是台灣應該努力保持獨立性。」什麼是「獨立性」，馬丁沃夫在給台灣的第二個建言中透露玄機：「你們必須謹慎處理和中國的關係，這是非常複雜且艱難的權力平衡。」他坦言，「面對習近平非常困難，因為他堅守民族主義，絲毫沒有退讓空間。」但另方面，應付川普也不容易，「因為他並不是穩定、可預測的領導人。」言下之意，所謂獨立性，是創造一個能周旋於兩強之間、不過度偏向其中一方的戰略位置。馬丁沃夫：必須謹慎處理與中國的關係，絕對、絕對、絕對的謹慎。
「台灣猶如走在繃緊的繩索上，不能掉下來。到目前為止運作還不錯。但很顯然，面對世界局勢變革，在超級強權之間的台灣，無法置身事外，絕對、絕對、絕對必須更加謹慎。」他在視訊畫面中皺著眉頭，連說三次「絕對」，彷彿自己也正走在那條想像的繩索上。
兩位大師最鮮明的預言差異
如果美國總統換人當……
不約而同地，馬丁沃夫與奧伯斯費爾均將美國不願續扮世界領袖的主要原因，歸咎於川普推行民族主義、孤立主義。那麼，假使川普在今年11月的美國總統大選落敗，情況是否將有所改變？
來自美國的奧伯斯費爾，給了肯定答案。「川普執政，我們確實加速向民族主義和孤立主義發展，但我不認為這是美國的主流想法。」他的結論是：「如果政權更替，大概會看見美國對歐洲、亞洲的盟友展現更明確態度。只有中國，我認為兩方的緊張情勢仍會持續。」
歐洲出生的馬丁沃夫，看法卻截然不同。他觀察，支持共和黨的選民，多半傾向民族主義、保護主義、反多邊主義，要在共和黨內勝出的候選人，就得走類似川普的路線；至於民主黨，傳統上雖然更重視全球合作，「但現在也有很多民主黨員支持保護主義。」
「就算拜登（民主黨2020年美國總統參選人）執政，有些事情會改變，但對中國的敵意不會改變，這已經是跨黨派共識，保護主義路線也不會改變。沒錯，是川普加速了這些改變，但這是深刻反映出美國人的想法。」馬丁沃夫說。 閱讀完整內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