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比亞外的女力世界
二○○九年
蹲點成員:陳克威(蹲點夥伴:古哲毓)
蹲點社區:比亞外部落(桃園市)
學校系所:政治大學 廣播電視系
現職:大鬍子影像創意工作室導演
在繁重的論文壓力下,當時徬徨的克威想給自己的青春留下註解,想讓傳播的意義重新被看見,於是,他成了第一屆唯一的研究所蹲點學生。
「去了才發現自己是滿無知的,對很多東西並不瞭解;去了成長的是學生,我們無法帶給部落什麼,反而是部落給我們東西比較多。」在雲霧繚繞的秀逸山間,都會男孩陳克威遭遇許多生命中的第一次。
「蹲點.台灣」十周年的二○一八年,陳克威已是拍過無數支微電影和廣告的導演,還是個一歲四個月的孩子之父。作為「蹲點.台灣」第一屆學生,二○○九年時,他是政大廣電所研二生;熟人都說陳克威是個「非常理性」的人,十年滄桑後,他理性依舊,只是現實生活讓他更加沉穩。
談起當年蹲點的桃園復興鄉比亞外部落,克威陷入遙遠卻親切的記憶裡……
「一直很想在這裡的雲海上看見夕陽,
總覺得一定很美。
但到了第十二天,我們才覺悟,這裡叫做『霧繞』,
想在這看見夕陽,那真的得向耶穌祈禱。」
這是他十年前在比亞外寫下心得。
挑戰「霧繞」一詞,以為可以衝破霧繞
主修外文系,出路令陳克威徬徨,從小就是「電視兒童」,經常陷入灑狗血的劇情而無法自拔,索性去念政大廣電所。研一升研二暑假前,所裡的盧非易老師推薦他參加中華電信基金會的「蹲點.台灣」;找來師大圖文傳播所研一生的大學同學古哲毓為夥伴,順利被分到第一志願的比亞外蹲點。
「當時看一切都很新奇,又有點怕怕的。」十年後克威沒忘記他們從山下一路晃晃搖搖兩個小時車程,抵達這座部落的第一印象,「完全是一座世外桃源!」按照蹲點計畫規定,出發前他們已擬定了一個服務大綱,陳克威負責規劃腳本與拍攝,「到了當地,一開始我們照表操課,前幾天是有什麼就拍什麼。」
入住接待他們的甘長老家--這位五十來歲的部落Ina帶著幾個未成年的孫女孫兒,孩子們時不時一大早就闖進他們房間,催促兩位大哥哥:「稀飯都冷囉!」與這家人和部落人朝夕相處,「坦白說,直到最後五天才慢慢把影片議題確定下來。」
年少難免有點輕狂的陳克威與古哲毓身處雲霧環繞的比亞外,總認為可以站在海拔一千公尺高處眺望夕陽,不信邪地幾度想挑戰當地人自稱的「霧繞」這泰雅名詞。曾拉著部落孩子們,開著部落族人的貨車在狹窄山路上狂飆甩尾,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雲霧中反覆鳴著喇叭,但夕陽始終躲著他們,不曾現身過。
「阿信」們撐起比亞外,男人都跑哪裡去了?
比亞外景致固然美麗不可方物,然而迄今回想起來,真正打動並牽引他們在重返部落多次的卻是裡面的人,以及他們看似滋味淡然卻耐人尋味的生活。
「我們確實帶著刻板印象進入部落,但我們自己會有些省察,進去後倒沒有太強烈的震撼。只是我們會期待原住民有原住民的某些模樣,想像與現實間落差不小。」回首看,陳克威坦承,「和多數人對原民男性勇猛的刻板印象不同,我們在比亞外的女人身上看見力量。」部落裡靠著女性長輩和女孩們撐持著,所謂「勇士」--男士明顯極少,多數都到山下謀生,青年、男孩都寥寥無幾人,觀察到這現象後,「我們的片子就從數位鴻溝轉成以人口外移為主軸。」
陳克威這支紀錄片處女作中呈現大量女性視角,男性相對少;聚焦在小孩子以及留下來的人身上,等於是採反面角度「透過暗示點出青壯人口外移的現況。比亞外的女人讓我們想到日本的『阿信』,以及傳統的東方女性堅毅特質,然而,卻又有些不同。」
親睹部落面臨從慣行農法過度到有機耕作的兩難
那些日子裡,甘長老經常跟陳克威聊起自己的兒女,「正如同偏鄉的隔代教養家庭,身邊總是圍繞著大小不一的孫子,但卻老看不見女兒和兒子,她一個人就這樣守著老屋,熟練地照顧小孩。」
也會在凌晨四五點曙光初現的比亞外,看見充滿朝氣的甘長老正要去割草,稍晚些就見到她在烈陽下全副武裝;週日,作為部落長老的她會站上台為部落祈福、為族人禱告…「你可以在她身上看到比亞外女人的力量。她偶爾也會背著孩子一邊割草、抱在懷裡參加禮拜,那時,那股力量就更複雜、也更偉大了。」
今日的比亞外已是一顆閃亮的原民部落明珠,境內的有機種植常被作標竿,並獲得「幸福社區」美譽。但蹲點那些天裡,陳克威親睹部落面臨從慣行農法過度到有機耕作的兩難,「那時候,有個團隊在福山農場做有機種植,剛好他們來比亞外建議部落如何轉作有機種植。雖然福山團隊會補助些經費,但部落本身不僅得更改原來的習慣,還得投入一些費用才能開始作有機。」眼見部落面對有機農業一事,意見極其分歧,「像尤浩長老是想做,但有些人則不看好」。
只要與平地人的經濟體制一產生連結,原住民的生活就會變調
當時正值暑假,滿多部落青年都回到比亞外,這兩個都市青年與部落青年一起運動、游泳、瀑布跳水的互動密切中,逐漸體會何以部落留不住青壯男性。甘長老的話,言猶深印在陳克威腦海裡:「以前大家都在山上,自給自足,沒什麼錢的問題;現在開始需要賺錢過生活,山上又沒什麼發展,小孩子得上學,耆老們得生活,青壯年只得出去賺錢。」
看到部落在現實生活中的無奈,陳克威說,「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山上與山下的生活愈來愈像了,部落人要擔心的不再只是單純收成問題,而是這些收穫能轉換成多少貨幣,貨幣又能買多少東西?這或許不是比亞外部落才有的問題吧?只要與平地人的經濟體制一產生連結,原住民的生活就會變調。」
這些問題都是陳克威不曾遇到過的,原來在人間仙境般的比亞外蘊藏了許許多多難以克服的現實問題,每天手持著攝影機背後,他們融入部落的生活,思考如何以自己拍的片子去詮釋部落的狀態,「我很難具體說造成哪些果,但那段日子到今天印象還很深刻,在記憶裡也占了滿大的比例。」日後,陳克威返回尋常生活,與其他蹲點的同學交流,大家普遍認為,「去了才發現自己是滿無知的,對很多東西並不瞭解;去了成長的是學生,我們無法帶給部落什麼,反而是部落給我們東西比較多。」
第一次拍的兩支紀錄片都得獎,確認了自己可以做這件事
《比亞外》紀錄片陸續讓陳克威拿了「攝區二三事」紀錄片徵件競賽等獎項,「一個是亞軍,一個是佳作。都是紀錄片的第一次,覺得滿鼓舞的。」聊起蹲點的影響,「其實光是可以拍紀錄片這件事情就覺得影響滿大的,如果沒有去蹲點,也許就不會做現在的工作了。等於說我人生第一次拍的兩支紀錄片都得獎,確認了我可以做這件事。」
十年過去,陳克威仍未忘卻比亞外部落幫他們取的泰雅族名,「在當下甚至到現在都還滿有感覺的,雖然名字用到的機會不多,但這是一種感情。」在他們剛下山那幾年,曾幾度回到比亞外,「很像一個家人回家,滿溫暖的感覺。」
如今常常以導演身分記錄蹲點計畫的陳克威,回頭看現在的學弟妹,「我覺得進入社區的興奮感,以及接觸到一個不同文化的趣味感仍是一樣的。差別是社區愈來愈有經驗了。」幾年前,他跟拍屏東永樂社區即發覺,「他們已經接待了四、五次了,甚至比去的學生更有經驗;反而是學生要學習如何去蹲點,學習在當下去跟在地的長輩、同輩互動。」
二○○九年的夏日,似乎開啟了陳克威透過各種角度拍攝台灣各角落的契機,日後的工作跑遍許多部落,等於是重新認識這塊土地,「雖然目的性更強,不像去比亞外蹲點那麼單純,感覺不一樣。蹲點是有點體驗,有點冒險的感覺。」
在現實壓力中,透過傳播專業重拾理想
穩重的陳克威談起現在的工作,「都是為了生活。」但他沒忘記理想,「最近我常常回到學校(政大),和老師們討論如何運用我們的傳播專業,在充滿混淆假造的新聞環境裡,找出一條路。」
「我記得當時八月時,他們跟我們分享了賣相不好,但甜度其實很厲害的水蜜桃。」陳克威幽幽地回味……看似短暫的十五天,影響如此綿長,偶爾隱隱浮現於現實生活中。或許就如同他自己當時蹲點日誌所寫的:「看見比亞外的女人這麼厲害,比亞外的未來絕對不會缺少力量。在這裡待個幾天就可以發現,部落的新血幾乎都是女孩子……,雖然現在還只比我們的膝蓋高一些,但她們長大以後的作為值得期待。二、三十年後,已經年近半百的我們,或許也能夠和他們一起為比亞外做些什麼吧,我們是這樣希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