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ASOBI 如果要哭泣,眼淚也要輕盈得像一首歌
YOASOBI於二〇一九年成軍,且幾乎就是在同一年,向世界展現了他們將小說音樂化的天賦。接著,不僅只是小說,漫畫、電玩、舞台劇……皆有他們的身影。YOASOBI的音樂不是背景,而是一位說書人,作曲家Ayase洞悉情感的能力,搭配上主唱ikura廣度極高的音域,正持續為閱聽者創造一種過去無法想像的故事體驗。
郝妮爾/撰稿 Sony Music、Simple Life/圖像提供
朝文學伸出觸角的動人旋律
是音樂家,也是說故事的人。YOASOBI之所以爆紅,打從一開始就無法與小說分割。
源頭得從Sony旗下小說網站「monogatary.com」說起,該網站原意是開放各種不同創作者的投稿平台,本身就是一個將文字改編成各種IP產業為取向的空間。二〇一九年,首次邀請YOASOBI嘗試將輕小說音樂化,而以此為嘗試的第一首作品〈向夜晚奔去〉(夜に駆ける),在不到半年的時間就突破一千萬次的播放率,更在隔年受邀至日本紅白歌唱大賽上。而後,YOASOBI的音樂化觸角一路延伸,此刻,說他們這個世代最受歡迎的J-POP 代表也不為過。
與一般的創作路徑稍有不同,YOASOBI 的創作與其說是向內挖掘,他們做得更多的,是把自己當作植物一樣,延伸觸角,去感受日光與土壤,沈浸而不耽溺。
以二〇二三年十一月推出的〈Biri-Biri〉為例,這是一齣紀念任天堂Switch 遊戲《寶可夢朱/紫》發售的新曲,Ayase談起創作的時候,非常坦白的說:「這裡面沒有任何與人生有關的訊息,純粹就是表現我們對寶可夢的愛而已。」這話說得很直率,好像非常甘願將自己當成一個容器那樣,讓背負藝術的肩膀一下子輕了起來。
創作上的輕盈,可以輕如小鳥,也可以輕如羽毛,YOASOBI無疑是前者。他們將小說、漫畫音樂化之改編功力,雖說輕盈,卻不向下墜落,而是不斷不斷的向上飛揚,且因歌曲中經常放置了大量故事中的台詞、角色心境,同時避開巨大雷點,直擊故事的靈魂,經常讓人看完原著以後、迫不急待回頭品味歌曲,又在歌曲強烈的節奏洗禮之下,忍不住想一再回頭將整個故事重讀一遍。
在音樂化的過程中,幾乎每一首曲子YOASOBI都做到了──從作者的方向捕捉故事的核心、以讀者的眼光感受劇情的重量,同時,不忘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輕輕淺淺的揭開故事迷人的面向。也因此,讀者能夠隨著自己對於故事或者音樂理解之深淺,而不斷感受到新的層次魅力。這一點,以短篇小說集《第一次的》與YOASOBI的合作,完美驗證。
哀而不傷的J-POP基底
《第一次的》為日本出版社「水鈴社」的企劃。不同於過去「小說已經完成,事後邀請YOASOBI音樂化」的先後順序,這個作品將文學與音樂結合的企圖心,打從一開始就很明確――邀請四位拿過「直木賞」的作家(島本理生、辻村深月、宮部美幸與森繪都),環繞「第一次」的主題概念寫下故事,再由YOASOBI花費一年的時間打造四首原創歌曲。
Ayase曾聊起這個創作,說:「以音樂來說的話,如果要哭泣,我希望大家能一邊笑一邊感受這種難過。」
以文學角度來說,此四篇文章的流暢性當然是不必多言,至於音樂化的過程,並非一種藝術上的競爭,而是進一步拓展了故事的魅力。以下也試著依循Ayase的「哀而不傷」之說,解構YOASOBI的音樂化脈絡,以《第一次的》的前二篇創作為例。
開卷第一篇,為島本理生〈只屬於我的主人〉,在該小說中,作為機器人的「我」,追憶著他與雇主之間的回憶,既然名為追憶,則調性則屬感傷,至於機器人在稱呼主人時皆以「Mr.」尊稱,也對應小說的歌曲其後被命名為〈先生〉(ミスター)的原因。
無論是稱呼主人或者先生,聽起來都略有卑微之感,然而在這篇小說中,一名機器人懷抱的、對他記憶中主人那份無以名狀的情感,也妥妥地被包覆在音樂中。主唱ikura在開頭以相對平淡的音調唱出,隨著中途(彷彿程式碼出錯一般)的轉調過後,ikura刻意營造的機械感,就好像原先被金屬包覆好的悲傷、再也克制不住的傾倒,於副歌最後傾盡全力吶喊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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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歌以後再回過頭去看〈只屬於我的主人〉,彷彿那文字也被賦予了聲音,文字中機器人的聲量漸漸轉大,乃至無法收拾;偏偏,島本理生的敍事腔調是非常節制的,故事中所有與痛苦有關的的記憶全都是以詰問來呈現,此音樂與文字的合作在此成為一種衝突,卻不是拉扯的,反是相輔相乘。
至於,在面對第二篇作品中的〈幽靈〉,YOASOBI 的創作方式竟又採取了另外一種策略──為了這部作品而創作的〈隨波逐流〉(海のまにまに)很像是兩條火車交會的過程:歌詞自陰暗趨向黑夜,旋律卻往光明走去。若加入小說的劇情跟著理解的話,我們或許可以這麼解釋――歌詞是按照故事劇情順順序序地說著,而曲風則是以倒敍法的方式,從故事中的結尾處、最明亮的那一天開始哼起歌來。而這樣的聽覺感受,恰好與作者辻村深月的筆調是吻合的。
在〈幽靈〉這個短篇中,辻村深月描寫一位失意的中學生,搭上電車想要逃到世界的背面、最好跌入海中不必再面對明日的到來;而ikura的唱腔,則是跳著輕快的小步舞曲一般前進,那不是嘲諷,是理解,理解人有跌落到黑夜的狀態,也理解被太陽反射的熠熠疊光的白晝就要到來了。
乍聽之下,YOASOBI將小說音樂化的過程,好像欲以一首歌把整個故事說完了,然而,就像是我們以為一首詩可以講完一段人生,實際讀過、聽過才會明白,眞正好的作品,本身有無可取代的魅力。YOASOBI的音樂的確是棒得不得了,但是搭配上閱讀的體驗,才眞正有抵達另一個境界的感動。
唱演合一,充滿魅力的神曲〈偶像〉
回過頭來,台灣觀眾多數對於YOASOBI的認識,不知是不是依然是從熱銷動漫《我推的孩子》主題曲之〈偶像〉(アイドル)奠定其經典地位呢?
說起〈偶像〉的創作過程,Ayase回憶:「在很早以前,我就是《我推的孩子》的讀者。早在這部作品還沒有改變為動畫之前,我就讀過很多次,甚至做了一些簡單的音樂,且不是以YOASOBI的身分,而是我個人的創作。沒想到後來動畫主題曲的邀約就過來了,當時我直接將最原始創作的這個版本給他們聽聽看,覺得整件事情眞的很巧。後來又和原作赤坂明先生聊過以後,YOASOBI 才根據故事
《我推的孩子》這部動漫作品,以相當眞實的角度描述演藝圈的生活,其討論範疇橫跨童星、演員、KOL乃至偶像,其中又以「偶像」的著墨處最高。〈偶像〉這首歌曲因此也充滿高度的層次,開場以閃亮得不可思議的氣勢登場、中間夾以作為偶像的自我懷疑,以及旁人閒言閒語的暗地攻擊,ikura不斷改變聲線以符合每一個角色的心境,完美詮釋「唱演」合一。
「不過,其實我也只有進錄音室、或者是站在舞台上的時候,才會這麼徹底進入歌詞中的角色。」ikura說。當被問及以歌詞歌曲強烈演繹不同角色的心境狀態,是否有迷失的感受過時,她的回答非常明確。
她接著解釋:「我不像是演員,進入一個角色多半要花兩、三個月的時間投入,我進入其中的時間,就是一首歌的長度。也因為如此,除了歌場以外的時間,我會花很多很多時間在閱讀,去思考這個角色的心理狀態是什麼,這個句子背後的意涵是什麼?試著用各種不同唱法去斟酌情感狀態,在演唱時快速進入角色裡。」
有時候又不單單只是歌曲本身而已,若我們留心觀察,在大型演唱會上,〈偶像〉開始以前,會有一段非常震撼的插曲〈Worship〉出現,對此,Ayase解釋:「《我推的孩子》這部作品其實讓我感覺到很強烈的『宗教』元素,我就是依照這樣的想法寫下前面的音樂的。」Ayase指的是偶像崇拜這回事。
粉絲對於偶像的愛近乎信仰,而插曲〈Worship〉整首歌的氛圍,便是這般詭異、且震懾人心,像是一群人雙手伸向天空,等待祝福降臨,那麼莊嚴、神聖,又讓人害怕。在此氛圍下,與ikura〈偶像〉開頭第一句、刻意拔高聲線,充滿粉紅泡泡的少女聲音接連,乍聽突兀,細聽則是毛骨悚然,張力十足。
YOASOBI將各種故事音樂化的過程,近似於月之暗面,圖文是明亮的那一面,我們能確實「看見」,而音樂則是光沒有照到的地方,如今也透過聲音的震盪傳達進來了。兩相配合,是耳目之雙重洗禮,強烈地抓緊故事的心跳,帶著讀者,輕盈向上。
郝妮爾
宜蘭人,東華華文所創作組藝術碩士。自二〇一四年起,從事藝術文學專訪、側記、評論之工作至今。創作範疇囊括散文、小說、童話、劇本、採訪文類。曾二度獲得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並入圍二〇二三年臺灣文學金典獎。著有散文集《我家,或隔壁》、《去你媽的世界》;長篇小說《卡西與他們的瓦斯店》;劇本集《拾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