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曾經將台灣與世界緊緊繫在一起。然而,就像我們不再使用竹筏一樣,我們是否也同時忘記了自己與海洋曾經擁有非常深厚的關係?台灣島上的一切,不諱言的說,是海洋孕育出來的;台灣島上的人,有被海洋帶進來,也有隨著海洋離去的。
▲2016年在莿桐部落大家合力抬傳統竹筏下水試航。
2016年2月左右,我在網路上看見一篇標題為〈日本大和民族從哪來?日本國立科博館:從台灣划船來〉的報導,心下覺得好奇,向在國立台灣史前文化博物館(以下簡稱史前館)任職的父親求證,父親立刻很專業地回答:「這是2014年由日本國立科學博物館(以前簡稱日本科博館)海部陽介教授推動的計畫。目前在日本,對於其族群的來源有幾個說法,38,000年前從朝鮮半島經對馬至九州的『對馬路線』,25,000年從歐亞大陸北部途經庫頁島至北海道的『北海道路線』。而海部教授認為,沖繩在3萬年前左右突然陸續出現了人類的蹤跡,且部分遺址出土的文物中,與台灣八仙洞遺址的文物非常相似,因此應該還有一個從台灣至沖繩的『沖繩路線』存在。但即便是在冰河時期,台灣與沖繩之間還是有一段海洋距離,對人類的遷徙行為來說,是一項挑戰;所以他推動了一項實驗計畫,以3萬年前可能的工具與技術,製作出史前擬想船,只要這艘船能成功從台灣划向沖繩,就能成為『沖繩路線』的有力論據。」
父親更表示日本科博館與史前館正在洽談合作事宜,我聽了很興奮,畢竟身為南島民族之一的我,對於「海洋」有種難以言明的嚮往。現在,語言學家認為南島民族的起源是台灣,日本考古學界也認為沖繩列島的史前人類來自台灣,這說明了什麼?這說明了台灣幾萬年以來,其實曾經擁有許多條航向廣袤世界的「海路」,以及曾經培養了許許多多不知名,但的確非常偉大的「航海王」啊!
因此,我非常積極地向父親表示,有機會一定要讓我從旁參與這項聽起來非常龐大、浪漫且難得的史前大航海計畫,卻沒想到,機會來得又快又猛。
7月,我父親一通電話過來,直接指派我擔任了海部陽介教授一行人的司機。於是,8月初整整一個星期,父親和我們幾個年輕人,開著車,載著一群考古學者、海洋學者、船隻專家、航海專家、冒險家、NHK記者和國家地理雜誌攝影師等,在花東一帶上山下海。
是真正的上山下海
這個計畫首先就是要製作出一艘「史前擬想船」,海部教授等人在7月的時候已製作了2艘仿造南美Titicaca湖的草船,由與那國島航向距離75km左右的西表島,但因為天候、航行速度等等原因,被黑潮漂離了預定路線;所以這次來台灣,他們除了尋找製作草船的材料,同時也尋求不一樣的造船材料與技術。
可是在我們開始尋找製作草船的材料「香蒲」時,就遇到了極大的挑戰。按理說,香蒲是常見植物,但因為當時尼伯特颱風才剛過境,我們翻山越嶺,卻連一支香蒲都找不著。就在快要失去希望的時候,居然在豐濱一家麵店中看見了被隨意插在一旁當裝飾品的香蒲。在老闆娘的指示下,我們終於在一個小小的山谷中,找到了稀稀落落存活下來的香蒲。
接著,我們跑了好幾個阿美族部落。在莿桐部落,我們見識到了由Laway老師製作的阿美族傳統竹筏,海部教授一行人也在烈陽下的沿岸試划了好幾趟,確認竹筏的航行能力與條件;也到了真柄部落,尋找製作竹筏的耆老,確認竹筏「最傳統」的製作技術與材料。在這之中,我們還拜訪了臧振華教授的研究團隊,尋找3萬年前可以用於製造船隻的工具-亦即,八仙洞遺址的石器;甚至跑了好幾個海岸尋找不同的石頭,嘗試製作各式石器,最終確認,可以製作出漂亮石器的石頭,是台東八仙洞到花蓮豐濱一帶的變質砂岩。
▲海部教授於鹿野鄉採集香浦草。
▲由長濱海邊採集的石頭於卑南文化公園經敲擊而成石片器。
▲真柄部落耆老示範以藤綁竹。
▲Laway與志工製作移動船的木架子。
尋找可見與那國島的觀測點
除此之外,這趟行程,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任務-尋找看得到與那國島的觀測點。海部教授認為,沖繩列島上的史前遺址,就規模和年代特徵來看,基本上顯示當時的人類是「有目的性的遷徙」,而非意外漂流所造成,既然是「有目的」的行為,就代表當時的人類應該是先「看見目的地」,進而有計畫的進行遷徙活動;所以,若是台灣能看見與那國島(距離台灣最近的沖繩島嶼),「沖繩路線」此一說法將會更具有說服力。網路上雖然有一些人聲稱曾從台灣看見與那國島,但卻沒有照片佐證,唯一有照片的,經影像分析後,發現那是西表島,而非與那國島,而且觀測地是在基隆。 [註]
[註]:經過研究團隊再次檢驗,原推測為西表島的照片,確認是與那國島。
我那時很疑惑,在基隆看見更遠的西表島,為何不能當作證據?父親回答:「因為黑潮的關係,若要從台灣順利抵達沖繩,理想的出發點應該是偏南的花東一帶,而看見目的地的位置,和出發點一致較為合理。」「那為什麼不能在北邊看見,從南邊出發?」「因為以前陸地上的移動沒那麼簡單。」「所以他們有很厲害的海上移動能力,陸上移動能力卻很弱?」父親立刻進入一副「我被問倒了」的沉默狀態,我也決定不追究這個問題的答案。
所以我們到了馬太鞍,詢問拉藍民宿的主人蔡義昌先生,哪座山有可能看見島嶼?蔡先生推薦了幾個地點,卻因颱風過後路況不佳,無法成行。我們也到了太魯閣,讓海部教授一行人攀登上可以眺望太平洋的峰頂,卻因為天候狀況,能見度太低,依舊沒有看見與那國島。父親和我也發動了各自的人際圈子,詢問宜蘭一帶的友人,是否有能看得見與那國島的地點?但直到該行程結束,我們還是沒找到從台灣看見與那國島的決定性證據。
不過,整趟行程最有趣的是,海部教授在海岸山脈找到適合製作竹筏的麻竹時,曾試圖用台東海濱公園搬來的大顆石頭砸竹子。想當然,竹子爆裂開了。海部教授當下憂慮的表示,石器要如何取竹子?舊石器時期的人類有辦法將竹子完整的取下來嗎?如果無法使用3萬年前的石器,那竹筏就無法作為史前擬想船之一。這時,我工作室萬能好用的同事們上場了!他們氣勢萬鈞地到八仙洞的海邊,砸出了一片片的石片器,接著,用那些石片,在海部教授驚嘆的目光中,刷刷刷地鋸下了一根竹子,證明了3萬年前的工具足以製作出一艘竹筏。
於是,今年3月,在Laway老師的帶領下,第二艘史前擬想船「竹筏」建造作業,在卑南遺址公園如火如荼地展開。
▲彎竹工作塗抹油在欲燒彎的地方。
尋覓材料製作竹筏
阿美族竹筏的製作大概為彎竹-以火燒方式將竹子彎曲,作為船頭;以及綁藤――以削製過的黃藤綑綁竹子,塑出船形。看起來很簡單,實際上耗時非常長,所以只要確認該工序在3萬前是可執行後,竹筏製作團隊就會以現代工具進行作業。像是彎竹這項工作,即便以現代工具(如瓦斯、噴槍和潤滑油),一天也頂多燒製2根,而我們至少需要7根竹子,這還是在竹子沒有燒裂的狀況下。更為繁瑣的是綁藤作業,光是採藤,一天大概採10根左右,而整艘船隻大約需要150根,還要將藤削製成合適的粗細,更別提之後的綁藤作業,大概就耗了一個星期左右。
然而,這艘史前擬想船雖然參考了阿美族竹筏的技術,實際上卻做了不少的更動。因為阿美族的竹筏主要功能是在近海捕魚,較重視載貨量,因此形制較為寬、平;而這個計畫的史前擬想船,需要有快過黑潮流速的航行速度,因此形制較窄,呈流線形。整個製作過程中,除了要考量這艘史前擬想船跨越黑潮的遠洋能力外,亦要考量3萬年前的工具與技術,所以常常看見Laway老師和海部教授兩人針對技術方面做出許多討論和實驗。
例如製作竹筏的麻竹需不需要先去皮這項工序,Laway老師認為應該要先去皮,竹子才保存得久,而且這是阿美族的基本常識;可是海部教授認為舊石器時期的石片器,應該是沒有辦法將竹子去皮。討論的結果,是Laway老師嘗試在竹子沒有去皮的狀態下製作竹筏,但之後果然產生了一些問題。
未去皮的竹子乾燥速度較緩慢且不平均,在以藤塑形後,有些竹子在不平均的乾燥過程中,產生了裂縫。產生裂縫就代表會進水,影響船隻浮力。海部教授便詢問Laway老師有沒有辦法可以解決這個問題,而且這個辦法必須是3萬年前也能使用的辦法。Laway老師想了想,回答:「以前有聽過老人家說麵包樹的樹脂具有黏性,混入黃土可以補裂縫,不過我沒有做過,現在都用AB膠。」
於是,萬能好用的工作室同事們再度上場了!首先拿一根實驗用竹子敲裂,灌入水,想盡辦法蒐集到足夠的麵包樹樹脂,用炭火加熱保持其黏性,再將樹脂塞入實驗用竹子的裂縫,黏上一層黃土,待冷卻後,將竹子搖一搖,發現竹筒內的水依舊在竹筒內,絲毫沒有漏出的跡象。於是,該方案通過,在海部教授「你們真是太聰明了」的讚美下,竹筏的裂縫,一部分用了麵包樹脂填補,一部分用AB膠填補。事實證明,大自然的力量果然是強大的。4月16日,竹筏在活水湖試水後,我們發現,用AB膠填補的裂縫再度裂開,而麵包樹樹脂填補的裂縫,仍然完整如初。
▲海部教授以石器嘗試敲鑿麻竹。
徵集划手
船隻建好了,接下來就是划手的部分。今年的航線設定是從台東太麻里出發前往綠島,以試驗竹筏跨越黑潮的能力。划手至少要5人,因為根據研究,要在一個新的地方發展出新的社群,至少需要5人,而這5人之中,至少要有一位女性。海部教授在座談會中,曾幽默地表示:「如果當時沒有女性,那我們現在就什麼都不用說了!」
這個計畫目前是在台灣進行,所以海部教授非常希望有台灣籍的划手能加入,也因此還特地拜訪了建和書屋-他們曾帶領一群孩子以獨木舟環台-對方也表示了極高的參與意願。在試水當天,書屋的獨木舟教練也親自到場試船,並成為6月正式航行的划手之一。
而女性划手部分,目前僅一位日本籍的女性划手,台灣部分尚未尋找到合適的人選。當時我們也問海部教授為何不直接從輕艇隊的選手挑選成員,海部教授回答:「到綠島預估時間是10個小時,竹筏沒有船錨,為了不被黑潮漂離航線,這10個小時是不能休息的狀態,所以希望能找到具有長時間航行經驗的人。」
我一聽見到綠島要整整10個小時,立刻詢問:「那到與那國島要多久?」「大概要3天3夜,所以夜間航行能力也很重要。」「那我還是乖乖坐在隨行船上看大家努力划船,不要夢想自己成為航海王好了!」面對我如此不爭氣的言論,海部教授笑了起來,說道:「人類遷徙的時候,通常是有一部分的人離開尋找新天地,例如3萬年前從台灣渡海到沖繩的史前人類,也有一部分人會選擇留下,妳屬於留下的那批人。」不愧是教授,如此犀利。
▲竹子敲片製成竹蓆放置船上。
▲活水湖試航。
▲眾志工合力抬竹筏上拖車回文化公園。
與海洋共生
在這項計畫中,工作室萬能好用的同事與我,擔任了解說、翻譯、跑腿打雜等多功能志工,之後更有幾位分別來自不同縣市、不同專業的大學生陸續加入。我們除了彼此交流,也和來自台灣不同地方的遊客對話。我們發現,大部分的遊客對於「台灣海洋」是非常生疏的,最多就是「我阿公阿嬤也曾經擁有竹筏」,而有這樣反應的多為上一代是居住於澎湖、金門或馬祖的民眾。
中研院的黃智惠老師即在座談會時提出,台灣多以「西部觀點」理解東台灣「沿岸」的族群文化,但若轉換為海洋的視角,台灣東部沿岸族群,其實早已與太平洋上眾多島嶼民族建構出了「環『東台灣海』域族群文化」。
許多人不知道菲律賓巴丹島,是蘭嶼族群集體記憶裡的原鄉之一;不知道沖繩八重山群島的八角形風箏,與卑南族、阿美族自古流傳的風箏形制頗為類似;也不知道,在紋身的習俗上,台灣原住民族與沖繩兩個地方,不但稱呼紋身的發音相近,且使用相似的工具;甚至,更不知道與那國島離台灣只有110km,在二戰後,島民還曾經一度討論是要併入台灣,還是併入日本。
海洋,曾經將台灣與世界緊緊繫在一起。然而,就像我們不再使用竹筏一樣,我們是否也同時忘記了自己與海洋曾經擁有非常深厚的關係?台灣島上的一切,不諱言的說,是海洋孕育出來的;台灣島上的人,有被海洋帶進來,也有隨著海洋離去的。
我們對海洋的想像是什麼?或者說,我們對台灣的海洋,是否只剩下想像?海洋作家夏曼藍波安曾說:「海洋是有人性的,現在的生態保育和環境生態評估,是與真實的環境倫理『疏離』的靜態科學想像,是理性而非『震動共生』的直接感受。」
我們被海洋包圍,卻在生活中無感於海洋。而這項「跨越黑潮―復現台灣沖繩之間航海探索計畫」,則將海洋視為了「道路」-一條需要通過無情洋流、殘酷天候等挑戰的考驗之路;一條跨越了3萬年,乘載過去與現在激情與夢想的浪漫之路;更是一條可以在世界地圖上,重新定位台灣的關鍵要道。我們試圖模擬3萬年前的人類,用最純粹的「自身」,進入海洋,透過與海洋最直接的接觸,尋找存在於3萬年前的答案。
所以,我們也非常期望台灣的民眾能共襄盛舉,藉由這項計畫,開拓在地域上更為寬廣,在時間上更為悠久的台灣海洋視野,與台灣的海洋,震動共生。
返回休旅雜誌網頁
本文摘錄自
復現台灣沖繩之間航海探索計畫
戶外探索Outside
2017/7月 第33期
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