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以為,我會像我們的上一代一樣,在福特工作到退休。所以宣布關廠時我簡直不敢相信,眼淚當場流了下來。」妮可蘿絲的例子反映受德國去工業化影響的工廠員工所面臨的困境。 文/林尚縈(中央社柏林特約記者) ![](https://blog.hamibook.com.tw/wp-content/uploads/2025/02/快讀_全球中央2月號2025第194期_經濟末日步步進逼-德國去工業化陰影籠罩_001.jpg)
▲德國總理蕭茲(圖)執政三年的「紅綠燈」聯盟瓦解。在野批評執政聯盟將德國推入嚴峻的經濟危機。(美聯社)
去年11月,德國總理蕭茲(Olaf Scholz)閃電解僱自民黨(FDP)籍財政部長林德納(Christian Lindner),引發內閣成員集體請辭,執政三年的「紅綠燈」聯盟正式瓦解。蕭茲自請信任投票,德國提前進入大選模式,最大反對黨基民盟(CDU)主席梅爾茨(Friedrich Merz)砲轟,直指社民黨與綠黨政府「將德國這個世界第三大工業國推入戰後最嚴峻的經濟危機」。 梅爾茨的批評或帶有選舉語言成分,但德國經濟數據確實令人憂心。根據國際貨幣基金(IMF),德國已連三年陷入衰退,工業產值較疫情與俄烏戰爭前下降15%,汽車產業更重挫18%。慕尼黑衣佛研究所(Ifo Institute)所長菲斯特(Clemens Fuest)警告:「『去工業化』現象正加速蔓延,若不採取果斷措施,德國經濟競爭力恐面臨深遠影響。」
探訪「隱形冠軍」小鎮 生產成本重擊工業強國 德國公共電視台ZDF紀錄片《「德國製造」已終結?》(”Made in Germany” am Ende?)記者諾伊漢(Florian Neuhann)走訪多座孕育「隱形冠軍」的工業小鎮,探尋學者專家口中的「去工業化」是否真實發生。 首站他來到被譽為「工具機心臟」的德國西北部小鎮雷姆基德(Remscheid),這裡曾是「德國製造」的象徵,如今面臨全球化帶來的挑戰。當地的「曼尼斯曼」(Mannesmann)是少數仍在營運的工具製造企業,現在90%以上產品不在德國生產,負責人沙夫斯坦(Moritz Schafstein)介紹公司最受歡迎的商品「215件套扳手組」說:「這組工具市售120歐元,如果完全在本地生產,售價將高達700至800歐元,市場根本無法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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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公共電視台ZDF紀錄片《「德國製造」已終結?》。(擷自ZDF官網)
距離「曼尼斯曼」不遠處,有座超過400年歷史的鋼材加工廠「迪羅鋼鐵」(Diro Stahl)。諾伊漢到訪時,大型高溫爐正全速運轉,鍛造用於風力發電機的鋼材部件。負責人盧克(Markus Lüke)說,鋼鐵加工高度依賴天然氣與化石燃料,俄烏戰爭後能源價格飆漲,加上近年課徵的碳稅,讓他們不太好過。盧克無奈表示,「我們的產品支持能源轉型,但轉型的高額成本同時造成企業沉重負擔」。 鏡頭轉向德國光電聚落弗萊堡(Freiberg),當地工廠SolarWorld曾製造出技術領先全球的太陽能模組。2018年SolarWorld宣告破產,被瑞士光電板製造商「梅耶博格」(Meyer Burger)收購。去年梅耶博格宣布關閉弗萊堡工廠、解僱200名員工。這家光伏廠的兩次關廠,都是不敵來自中國的價格競爭。 「中國政府透過巨額補貼支持企業,讓中國製造商可以用極低的價格壓倒我們的產品。」弗萊堡工廠關閉後,梅耶博格選擇在美國建立第二家工廠,梅耶博格執行長艾爾福特(Gunter Erfurt)說:「當前美國在清潔能源等綠色產業上有明確戰略,透過《降低通膨法》(IRA)我們可以獲得比德國更多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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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larWorld曾製造出技術領先全球的太陽能模組,兩次關廠都因不敵中國廠商的競爭。(美聯社)
「德國製造」內憂 能源狂漲氣候政策嚴苛 時間回到20年前,時任總理施洛德(Gerhard Schröder)拍板,與俄羅斯簽訂建設北溪一號(Nord Stream 1)天然氣管線。這條從俄羅斯穿越波羅的海到德國盧布明(Lubmin)的海底管線2011年啟用,開始向歐洲內陸輸送源源不絕的天然氣。 占德國國內生產毛額(GDP)30%的製造業多為能源密集工業,來自俄羅斯的廉價天然氣為德國創造10年成本優勢,也是時任總理梅克爾在日本福島核災爆發後,宣布全面廢核的底氣。2022年俄烏衝突升溫,德國工業盡享低成本能源的美好時代戛然而止。天然氣價格暴漲至戰前四倍以上,從鋼鐵到化工,汽車到綠能,德國核心製造與新興工業無一不受衝擊。 與此同時,德國自2011年福島核災後逐步關閉核電廠,全力發展再生能源。根據聯邦環境局數據,再生能源占德國供電比例從2011年約15%提升至2023年的55%。然而,老舊電網無法跟上再生能源增長速度。以再生能源供電比最高的風力發電為例,近年不斷發生北部風場產能過剩,卻無法透過電網輸送到西部與南部工業區,形成有電也無法使用、必須運載至鄰近北歐國家的特殊現象。 能源監理機構統計,2023年因電網瓶頸浪費的電力總量約達19太瓦時(TWh),相當於全德總發電量4%。此外,德國製造業還面臨節能減碳帶來的成本壓力。 因應全球暖化,歐盟制定嚴格減碳政策,2021年開始實施「碳有價」制度,從最初每噸25歐元,至2023年30歐元,並計劃在2030年前逐步提升至每噸65歐元。德國聯邦議會更進一步通過《能源效率法》(EnEfG),要求到2045年必須削減全國能源消耗總量45%。對此,衣佛研究所前所長、經濟學家辛恩(Hans-Werner Sinn)警告,德國製造業將因嚴苛氣候政策面臨歷史性轉折,出現「去工業化比脫碳速度還要快」的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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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烏戰爭造成歐洲天然氣價格暴漲。圖為位於盧布明的北溪一號天然氣管線轉運站。(美聯社)
「德國製造」外患一:誤判中國以致喪失優勢 面對各界對氣候與能源轉型政策的質疑,德國經濟部長哈柏克(Robert Habeck)辯護指出,過去對俄羅斯廉價天然氣的依賴,掩蓋了德國經濟長久以來的結構性問題,包括技術勞動力短缺、基礎設施老化以及數位化進程緩慢等。透過能源轉型重新定義德國工業競爭力,才是徹底改變德國工業體質的藥單。 哈柏克形容,對俄羅斯天然氣的依賴猶如一種「興奮劑」,短期內讓德國因廉價能源得以繁榮,德國正面臨斷供後的「肌肉酸痛」後遺症;另一個為德國帶來「興奮劑」效應的,是來自中國的廉價原物料與商品。 柏林智庫「歐洲外交關係協會」(ECFR)亞洲計畫主任歐特爾(Janka Oertel)指出,過去德國普遍認為「威權國家的創新與創造力趕不上民主國家」,這是一種「巨大誤判」。透過技術移轉與國家高額補貼,中國在製藥、再生能源和電動車等領域逐步超越德國,德國核心製造業的優勢早已不復在。 當前把「中國視為德國的系統性競爭對手」已成為主流政黨跨黨派共識。2023年聯邦政府公布首個「中國戰略」(China Strategy),對中貿易採取「去風險」原則。有望於2月大選後執政的最大在野黨基民盟/基社盟(CDU/CSU)也在政策白皮書中強調,將透過國際合作如世界貿易組織(WTO)的反補貼機制,應對來自中國的不公平競爭。
「德國製造」外患二:美國貿易壁壘再度高築 令德國工業憂心忡忡的,還有大西洋另一側的美國。隨川普(Donald Trump)再次當選總統,美國貿易保護主義捲土重來,對出口導向的德國經濟帶來重大衝擊。美選期間,川普表示會對歐盟商品加徵10%至20%的關稅,並通過減稅和激勵政策吸引外國企業赴美設廠。 若川普確實設下高關稅障礙,基爾世界經濟研究所(IfW Kiel)估算,其任內將給德國帶來1,300億至1,800億歐元損失,相當於德國國內生產毛額4%;衣佛研究所預測,德國對美國出口會下降約15%;曼罕歐洲經濟研究所(ZEW)主任溫巴赫(Achim Wambach)認為,高關稅壓力將促使汽車和高附加值的機械製造業赴美設廠,增加關閉德國國內工廠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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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普再次當選美國總統,德國關注美國貿易保護主義捲土重來。圖為2024年德國媒體以頭條刊登川普當選的消息。(美聯社)
薩爾路易的「葬禮」 工廠向外移社會向右轉 「少一點工業對氣候更好—這不就是政府的計畫嗎?」《「德國製造」已終結?》紀錄片中,弗萊堡的居民以嘲諷方式,向諾伊漢表達對蕭茲聯合內閣的不滿。如同近年德國經濟成長率一路下滑,當前聯合內閣主要成員社民黨與綠黨支持率跌落谷底,主張驅逐移民、退出歐盟的民粹政黨極右翼「另類選擇黨」躍升德國第二大黨。 2022年關閉的福特汽車(Ford)薩爾路易工廠(Saarlouis)工會主席塔爾(Markus Thal)在一次受訪中回顧,當時工廠員工在抗議活動中集體拿著十字架,不僅為工廠、也為自己的人生舉辦了一場象徵性的「葬禮」。一名抗爭員工妮可蘿絲(Michelle Nicles)告訴記者:「其實我以為,我會像我們的上一代一樣,在福特工作到退休。所以宣布關廠時我簡直不敢相信,眼淚當場流了下來。」 妮可蘿絲的例子是一個縮影,反映受德國去工業化影響的工廠員工所面臨的困境。除了跨國公司福特與福斯(Volkswagen)這樣的著名汽車製造商,德國有更多以家庭及鄰里為組成核心的中小型企業,對在裡頭工作的人來說,一旦工廠關閉,失去的不僅僅是收入,還有世代累積的歸屬與認同感。 塔爾認為,薩爾路易工廠的命運早在數年前已決定,包括錯誤的產業政策和對電動車投入過晚,「但當人們看不到未來希望時,他們容易歸因於外部並接受簡單的結論—例如『這都是歐盟的錯』、『這是移民的錯』」。 當前福斯宣布準備縮編德國工廠員工與產能,德國若不專注支持工業,在德國因去工業化或結構性轉型影響經濟競爭力、再成「歐洲病夫」之前,悲觀與對立可能早一步將社會推向極化,帶來更多無法挽回的社會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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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2月 第19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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