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盛夏的御影堂外
各種不適逐漸淡去,現在他被一種難以形容的重量拉扯,好像高飛球落入等待的手套,被牢牢掌控。野球選手本身也有被接殺的時候嗎?他彷彿從五十公尺高處急速下墜,下方野手臉面不清,高舉手臂大張紅棕色手套,日光下亮得刺眼。墜入那既亮又暗的空間之前有人叫他,極熟悉的聲音,但他已經無法回應。
Kilang, Kilang……。
他睜開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壯觀的飛檐和厚重的青灰屋瓦,還有一株壯闊的銀杏樹,投下寬廣的蔭影。樹蔭外,深色地面被太陽炙烤滾燙,蒸騰熱氣微微扭曲眼前景物,他卻絲毫感受不到熱。
他面前坐著一個少年,雙手捧一塊石頭,正歪頭端詳,似乎對那石頭感到不解。
「キラン、サガアイアタルマ⋯⋯」少年唸出石上刻字,「對,這應該是阿美語。Kilang, sanga’ay a taloma’.」
最後這句話令他震驚。
「Cima kiso?!」他脫口問道。
不過眼前這少年好像看不見也聽不見他。
他起身繞著少年走了一圈。少年依舊沒注意到他。他環視周遭,認出這裡是西本願寺御影堂外。有人走過寬廣的銀杏樹蔭。
「すみません!そこの方!」他對那人大叫。
那人充耳不聞,在御影堂階梯前俯身脫鞋,就這樣進去了。
他再轉過頭來,那少年還盤腿坐在地上,口中喃喃自語。
「這人的名字和我一樣啊。」
他聽不懂少年的語言,但對剛剛那句話有所感應。
「你也叫做Kilang?」他問。
這次少年聽見他了,抬起頭來,和他對上目光,露出驚奇神色。
「嗯,我叫Kilang。」少年站起身,原來比他還高大,日語講得還可以。
「你是哪裡人?」他問,「奇怪的口音哪。」
「臺灣。」
「臺灣哪裡?」
「花蓮港。」
「花蓮港?」
有什麼東西隨這名字撲面襲來。
廣闊的海洋,險峻的山脈,小米與水稻的田野,還有田間畫界的檳榔樹。那鮮明形象與眼前寧靜的御影堂相疊合,有如水面倒影般晃動起來,一時清晰,一時模糊。
濱海夏日熱極了,但這門限以內清爽蔭涼。從門裡望出去,琉球松向草坪和鋪石小徑灑下細針,有個模糊人影佇立松下,正眺望前方無垠風景——蔚藍天空只有幾絲浮雲,山丘下的海灣反射日光,亮得難辨顏色,更遠方的洋面是一片寬廣的寶藍,絲綢波紋一般,在極遠處與天縫合。
其朗站在昏暗的門內空間,看著琉球松下的削瘦背影。那人身著藏青和服,淺色角帶,赤著雙腳,雙手收在袖內,這姿態格外突顯他寬硬的肩線。但他肩頭後背沒能承載樹影,松針細影穿透人形,落上青綠草地。這景象十分奇怪,就好像素描紙上的圖畫。有人想用鉛筆塗滿這身形,結果每一道線條都從紙面洩漏出去,讓守著二維平面的觀者大驚失色。
因為那不是人影,而是鬼影。
兩天前,在京都西本願寺御影堂外,其朗發現一塊刻著假名的石頭,好奇唸出謎語般的那行字,就這樣喚醒與他同名的鬼魂。
鬼的名字是Kilang,還有日本名字青山嵐。鬼有一張線條剛毅的臉,還有一種桀驁不馴的態度,即使搜索枯腸想要記起生前,也給人睥睨一切的觀感。
鬼幾乎什麼也想不起來,只知道自己是來自花蓮港的野球選手。
「我應該是中外野手。」鬼做了一個長傳動作,雖然只是擺個樣子,也顯得很有力量,「後來生病了。突然生病,很快就死了。大概是昭和三年。」
「昭和三年?」其朗在手機上查詢,「昭和三年是一九二八年啊。」
「現在呢?」
「現在是二〇二八年,令和十年。」
「令和?」
「是德仁天皇的年號。德仁就是裕仁天皇的孫子。」
聽說自己死了已有一百年,鬼有些困惑。
「不對。我記得有人答應過我,要帶我回家。」
「這是指骨灰嗎?」
鬼搖頭,「骨灰不是最重要的。必須有人走過我生前走過的路,我的心才能回家。」
「走過生前的路?心才能回家?」
其朗不太了解鬼的意思,但畢竟是他無意間喚醒這鬼魂,他感覺自己多少要負一些責任,於是答應帶著鬼依附的石頭回臺灣。反正鬼搭飛機應該不用機票。
「你要幫我找到家鄉。」鬼說,「為我走一趟我走過的路。」
「呃⋯⋯」其朗有點後悔自己答應得太快,「好吧,我會盡力。」
他帶著石頭離開西本願寺,回到步行只要幾分鐘的高校宿舍。鬼一路跟著他,看到校門口「龍谷大學附屬平安中學校及高等學校」的牌子,有些吃驚。
「平安中在這裡沒錯。」鬼喃喃自語,「但實在完全認不出來。這樣高的樓房啊⋯⋯」
其朗回到寢室,把石頭收進簡便的手提行李,又不免遲疑。
「幽靈先生依附在石頭上嗎?」他回頭看鬼,「收在行李箱內會不會有影響?」
「叫我嵐就可以了。」
「啊,我冒犯了嗎?」其朗有點擔心。
「沒有,但你不用那麼客氣。」鬼回答,一邊在空間有限的單人寢室來回走動,抬頭看著牆壁和天花板。
其朗以目光追隨鬼的腳步。鬼的存在看來有些似是而非,好像氣體或液體構成的人形,有點透明又不真的透明,看來並不結實,但也絕不鬆散。鬼應該是觸碰不到的吧,他心想。雖然非常好奇,畢竟克制住這念頭,沒有伸手去摸。
鬼在房間裡繞了一圈,最後在書桌旁站定,抱著雙臂,低頭打量桌上的運動雜誌。
據說戰前日本書籍用大量漢字,不知道鬼會不會覺得現在的雜誌很奇怪。
「這個⋯⋯」鬼回過頭來,「你能幫我翻頁嗎?」
翻頁?其朗走到桌邊,伸手出去又收回來。
「往下翻還是往回翻?」
鬼側頭看了他一眼,「當然是往下翻。」
他替鬼翻過一頁,鬼又繼續看雜誌。那是關於美國職棒某知名投手的分析文章,還有幾幅精細的素描圖解。
所以,他在心裡暗忖,鬼碰不到東西,才要我幫忙翻頁。
鬼認真讀完文章,沒說什麼,又轉向寢室向南的窗戶,望著無人的夏日校園發呆。
不對啊,其朗心想,如果鬼碰不到東西,為什麼能跟上三樓?
他想不透原因,決定直接詢問。這問題出口後,鬼回過頭來,狐疑的打量他。
「因為你拿著石頭啊。」鬼說。
「啊啊,」其朗恍然,「是啊沒錯。」
「你說你是野球留學生?這樣的頭腦真的能打球嗎?」
「我表現得不錯啊。」其朗抗議。
「你說是就是吧。」鬼不置可否,「你來日本多久了?」
「一年。」
「嗯,加油吧。」鬼又轉頭望向窗外。
鬼依附著石頭,只要移動石頭就能移動鬼。鬼不用吃喝睡眠,夜裡其朗睡覺時,鬼就在窗邊眺望夜景。城市光害幾乎掩蓋一彎殘月,似乎令鬼感到不可思議。
「幽靈先生要獨自過一整夜,會不會太無聊呢?」其朗已經躺在床上,還是不大放心。
「沒關係吧。」鬼頭也不回,「我對時間沒什麼感覺。」
「那我就睡了。這房間就麻煩幽靈先生。」
「叫我嵐就好了。還有——我不替你看房間。如果有人闖進來,我可幫不上忙。」
這是其朗第一次在屋內有鬼的情況下入睡,不知何故睡得特別安穩。破曉時分他醒來,睜眼就看見鬼還像昨夜那樣站在窗邊,出神望著淺淺的天空。
兩天後他順利帶著鬼登上飛機。飛程中鬼一直若有所思在走道上來回遊蕩,有時隔著很遠對他說話,為了不被其他乘客目為神經病,他只好和鬼一起窩在機尾的無人空間,直到飛機開始下降才回座。
踏出美崙機場後,他沒有馬上回馬太鞍部落,先來到松園別館。眼前這情況讓他不知所措,他想找個可靠的朋友商量。
他這個朋友,小薰,是他的國中同班同學。這麼奇怪的事只能找小薰商量了。小薰好奇心強,而且口風很緊,只要她同意保密,就絕對不會說出去。
他低頭看一下手機時間,快到相約的正午了。
再抬起頭,小薰正往這裡走來。她的牛仔褲裙好像荷葉波浪,和腦後馬尾一起隨步伐搖擺。她看見他了,舉手揮了兩下。他眼睜睜看著她穿過草坪上環抱雙臂正在沉思的鬼。
小薰走到他面前,舉高手中的塑膠袋,「珍珠奶茶。Okinawa的黑糖喔。」
其朗道謝接過冰涼的大杯奶茶,眼睛還看著門外。鬼依然抱著雙臂,一臉不滿轉身望來。
「她看不見嵐先生。」其朗解釋。
「啊?」小薰跟著望向無人的庭院,又轉回來看他,「你幹麼說日語?」
「有人跟我一起回來。他只會說日語。」
「你們說什麼語言?」鬼問。
「中國語。」
「和飛機上的人一樣?」
「是。薰ちゃん不會日語。」
「Kaori chan?這是說我嗎?」小薰更加茫然。
「薰ちゃん,」鬼看著小薰叫喚,「聽得見嗎?看得見我嗎?」
小薰顯然聽見了。她循聲望去,逐漸在綠意盎然的庭院看到抱著雙臂的鬼影。
「他是鬼,名字跟我一樣,Kilang,我都叫他Ran san。」其朗解釋,「我就是為了他約你過來,想聽聽你的意見。」
「Ran san?真的是鬼嗎?」小薰睜大眼睛,突然伸手憑空一撈,想確認能否用手碰到鬼魂。
「薰ちゃん只是好奇,請別介意。」其朗看到鬼面露慍色,趕快打圓場,不過鬼已經轉身往一株琉球松走去,幾步後像輕煙一般淡出他們視線。
「哎呀他不見了!」小薰驚呼。
「他是鬼嘛,他不現身我們當然看不到。」其朗哭笑不得。
「他走了嗎?」
「沒有。他依附在一塊石頭上,一定在這石頭附近。」
其朗打開行李箱,拿出那塊石頭,向小薰說明前天西本願寺的「偶遇」。他們說話時有幾名遊客踏進松園。為了避免不相干的人聽到,他們躲到走廊邊角,在柱子後小聲交談。
事實上他們沒什麼可談,因為鬼沒能提供他們多少線索。鬼記得自己死於昭和三年,死時二十四歲,以此可以推算他生於明治三十七年,也就是一九〇四年。但鬼怎樣也想不起自己出身哪個部落。
「不過他自稱Pangcah。」其朗說,「大概只有花蓮的阿美族會自稱Pangcah。聽口音,應該是住在花東縱谷的,我們秀姑巒阿美這一系。但縱谷裡那麼多部落,總不能一個一個問吧。」
「至少縮小範圍了啊。」小薰眼睛一亮,「不如就從你們部落開始吧。」
幾名衣著端莊的日本遊客從屋內出來,邊說話邊點頭。
「沒想到這麼優雅的屋舍是為了徵兵而建的呢。」
「當年種的松樹都已經很老了啊。」
「雖然這麼熱,氣氛還是非常好,應該歸功於松樹吧。」
幾人走上草間小徑,轉往另一棟建築。鬼隱然浮現青綠草地,和日本遊客擦身而過,慢慢踱向其朗和小薰。
「他們說這裡是為徵兵而建?」鬼依然抱著雙臂。
「我不知道⋯⋯」其朗望向小薰,「你知道這裡原來的用途嗎?Ran san在問。」
「知道啊。」小薰很高興貢獻所知,「這裡是日本時代花蓮港的軍事指揮中心,叫做花蓮港兵事部,昭和十八年建的。」
其朗把小薰的話翻譯成日語,鬼點點頭,「我離開花蓮港的時候,這裡好像沒蓋什麼東西。」
鬼轉身眺望遠方大洋,喃喃自語,「海面也和以前不一樣。竟然有那樣長遠的堤防啊。」
其朗和小薰靠在廊拱邊緣,啜飲冰涼的珍珠奶茶,看著鬼若有所思的背影。日光灑落鬼站立的青綠草地,彷彿黃金融化於熱烈空氣,流光順著草葉弧度滑下,亮得讓人睜不開眼。
其朗側頭躲避那刺目光亮。
再回過頭來,小薰已經放下珍珠奶茶,從背包拿出記事本,用鉛筆不知道寫什麼。他越過她肩頭看去。
2028.07.16(日)
其朗帶鬼回花蓮。鬼和其朗同名,日本名青山嵐。我們要幫他找到回家的路…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