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旭暉 一、「四面楚歌論」是騙局嗎? 川普第二任期一開始就雷厲風行,沒有浪費半秒時間磨合,很清晰自己的目標和藍圖。對國際關係研究者而言,川普回朝,確保了未來四年議題不絕,而且都是開山劈石的顛覆性改變,能夠感受大時代的來臨,多少都有「學有所用」的喜悅。但與此同時,也有很多學者對川普上台感到很尷尬,因為這位爭議性總統已經把大量被主流學界當作金科玉律的規範一個又一個打破。 首先談「四面楚歌論」。 在過去八年,主流國際關係學者大多認為川普的威權作風,會令美國傳統盟友離棄美國,降低美國的道德感召和軟實力,從而令中俄等敵對陣營坐大。所以大多數美國盟友都不希望他當選,甚至視之為末日噩夢。例如川普剛上台之時,當時的德國總理梅克爾就和歐巴馬進行了一對一密談,歐巴馬鼓勵對方承擔「自由世界第一領袖」的角色,去抗衡川普路線。拜登上台之後,美國不少傳統盟友確實鬆了一口氣,並對拜登籌辦的「民主峰會」給足面子。但拜登是否真的可以有效團結美國盟友?這就要視乎定義是姿態,還是對盟友的實質動員了。 現實是自從川普深深確立了自己的狂人形象,與及不按牌理出牌、無底線的「口碑」,西方各國領袖、甚至包括了美國的主要對手們,都已經不敢公然和他唱反調,甚至願意主動配合他的政策和口味,去向其他國家施壓,以免被「槍打出頭鳥」,成為川普亮劍的對象。明顯不喜歡川普的領袖,例如英國工黨的施凱爾,一律不敢公開批評他;對拜登可以不假辭色的以色列納坦雅胡,也要趕及在川普就職前一日和哈瑪斯停火送大禮。從這個層面看,川普目前糾合盟友的力量,反而可能高於以重塑「國際民主同盟」自傲的拜登,更不用說歐巴馬。這是不少不喜歡川普的人都不願意接受的殘酷現實。 這就涉及對國際關係「盟友」理論的理解。川普簡單直接的手段,反映只要西方國家對美國依然構成依賴,美國依然有獨一無二的不可取代性;而在過去一段時間,美國總統指揮盟友、設定議題的能力,也許是被低估了。重點是:就算有些美國盟友會感到不滿,又可以怎樣?沒錯,它們一定會和其他強權嘗試建立「對沖」關係,作為和川普談判的籌碼。但這本來就是國際關係的生活日常,不代表白宮掌舵的是民主黨人,盟友們就不會搞對沖外交,否則中國又怎會坐大? 何況一個國家最強大的時候,往往不是純粹計算綜合國力最強的一刻,或令盟友「心悅誠服」的一刻,而是有意志去無所不用其極地影響其他國家的時候。如果美國的盟友因為擔心被甩掉,而付出了更多去捍衛這段關係,單論盟約本身,可能反而更堅實。昔日奧匈帝國後期唯德意志帝國馬首是瞻,就是擔心被德國拋棄,自己更孤立無援。 同樣有趣的是,「美國盟友不希望川普當選」這個說法,又有一個最基本假設,就是其他盟友的領袖都是過去二十年那一類(前)主流政客:中間偏左或偏右都好,都是強烈服膺自由主義,認為「歷史已經終結」。但現實偏偏相反,此刻「川普們」在一些國家已經當選(例如阿根廷和一批歐盟小國),在一些國家可能下屆當選(例如法國),在一些國家處於民調第二位(例如德國),他們都很願意和川普打交道,反而不希望美國昔日的傳統政客在位。在未來四年,大概川普毫不覺得被孤立,這也是和八年前大為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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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總統川普。(美聯社)
二、「民主退潮論」是騙局嗎? 國際主流學者、包括川普的基本支持者們,大都認同川普對民主、自由等普世價值沒有甚麼大興趣,只會講求利益,只要美國國力保住了、自己的地位也鞏固了,其他國家的事就「不關我事」。某程度上,連川普本人也不會否認,畢竟這的確是他的基本教義:「美國優先」。 然而如果評論基於川普滿口利益、滿口做交易,就推論一個不怎麼高調講民主的美國總統,就會導致全世界價值觀崩潰、民主退潮,最終又是只會有利中國、俄羅斯等非民主國家坐享漁人之利,這樣的推論,就算不是針對川普,也已經犯了滑坡謬誤。何況川普的「MAGA」,本質上並沒有與民主對著幹的意味,只是儘量利用民主制度去擴權:這兩者之間有很大差異,就像今日中國和美國的差異。 近年有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值得注意:世界各地都有很多川普支持者(起碼比拜登支持者多),而他們不同於昔日的強人如希特拉、史達林等的支持者,和美國國內的川普選民一樣,大多認為川普是「革新」了日漸腐朽的民主制度,因此依然希望自己地方出現類似美國的制度。如果川普的路線嚴重影響了世界各國的利益,為甚麼各國人民都有他的鐵粉;而這些人當中,又包括好些支持民主的鐵粉? 邏輯上,只有一個可能性,就是「川普式民主」,對好些支持民主的人而言,覺得身處今日已經顛覆過去的互聯網時代,不但不是「反民主」,而是「修正之前民主制度流弊的進步」。 如果民主制度發展到今天,真的讓民選政府不能回應獨裁政體的挑戰,從而令普世價值被蠶食,那究竟川普是糾正了民主失衡,還是摧毀了民主制度?這個問題在八年前問,相信答案會大幅度偏向後者。但近年當極端左翼某程度上騎劫了民主制度去推行極端政策,卻對中國等威權國家的威脅視若無睹,相信主流意見會越來越偏向前者。 何況數據上,民主退不退潮,究竟和美國總統是否支持民主有甚麼關係?美國昔日最強調民主、自由等價值觀的總統任內,卻都會和中東、非洲的獨裁者結盟,例如沒有美國總統會在沙烏地阿拉伯推動「政權更替」;那時候,民主卻沒有退潮。美國政府真正推動政權更替的只有新保守主義者們,結果卻是接近全盤失敗,民主卻反而退潮了。 這裏反映了另一個有趣現象:在世界各地推廣民主的責任,從來都不是由美國來肩負的,而是由世界各地對各自政體不滿的人推動的。冷戰期間,美國總統鎮壓的各國反獨裁運動,和蘇聯直接鎮壓的數目可能不遑多樣。過去二十年民主國家數目減少,偏偏是強調價值觀的美國總統任內發生的事,那到了一個只談利益的美國總統川普落任之時,全球民主國家的數目是否會更少?看來不一定,甚至有可能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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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總統川普在白宮東廳發表談話。(美聯社)
三、「撕裂國家論」是騙局嗎? 在過去二十年,美國國內主流學者不分左右,大都認為美國的內部矛盾根深蒂固,川普頂多得到一半人左右支持,不同以往的是支持他的非常強烈愛戴,反對他的非常強烈厭惡。這樣的二元對立持續,會導致這個國家永遠撕裂下去,結果只會減低美國的內在向心力和對外競爭力,又是令其他對手成為最後贏家。 這個觀察如果是八年前提出,大概是準確的;但八年後,卻又已經出現了微妙改變。例如川普那個「萬國來朝」的就職禮,居然得到美國主流民意好評,反映不少沒有投票給他的人,原來都會對美國被世界各國恭敬尊崇暗爽。 不要看輕這類民意,微風起於萍末,國家重新找回大多數人接受的共通點,往往就是從最俗人的共識開始。離地的口號是虛的,畢竟對新一代而言,經過自由主義洗禮幾十年,「民主」的定義反而變得太抽象,如何凝聚,可能不得不返璞歸真。 邏輯上,如果對「民主」的信仰已經不能有效凝聚國民,而有另一些信仰可以凌駕之,這是撕裂國家、還是修補裂痕?就只能看終極結果了。至於撕裂的責任誰屬,就令人想起幾年前關於香港大撕裂的辯論:究竟根本原因是甚麼?每人都有不同判斷。現在看來,美國大撕裂的一大根源,和自由主義全球化過猶不及、左翼政治正確觀走火入魔,一定脫不了關係。那現在,可能只是鐘擺的過程而已。 兩個月前就說過,川普被自由派領袖罵了八年,卻在2024年大選連全國多數票都勝出,反映他的基本盤得到持續增長,不少政綱(例如移民政策、反政治正確/Woke革命)逐漸由邊緣變成主流,已經開始潛移默化改造美國人的觀點。如果未來四年美國的經濟數字有起色,可能川普路線會成為小羅斯福以來再次重鑄的「國魂」,那時候,就談不上分裂美國了。 從川普的票源可見,近年傳統「左派」已經逐漸一分為二:重視政治正確、平權、DEI的一群極度討厭川普,這群人大都具有高學歷、社會地位;但與此同時,重視貧富懸殊等民生議題的,已經逐漸被MAGA收編。而且不能忽視川普第一批行政命令雖然一如既往地充滿爭議,但也有好些內容是得到兩黨共識一致通過,民主黨人也不是每一位都否定川普所有政綱。 無論川普最終能否落實他的改革,他在這個年紀,關注的不可能只是一個人、一家人的榮辱得失,進行的更多是一個重新定義「美國人」的實驗,也可以說是和自由主義者那個實驗的較勁,才可以爭取更進一步的歷史名聲。自由主義者曾經充滿優勢,卻慢慢自我邊緣化而不自知,如果最終被川普路線取代主流地位,國家只是主客易勢,並沒有比從前更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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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賓州的川普支持者對美聯社記者展示她的MAGA戒指。(美聯社)
四、「秩序摧毀論」是騙局嗎? 川普公然要求加拿大、格陵蘭、巴拿馬運河領土等一類大動作,普遍被標籤為「新帝國主義」,傳統學者往往視之為一手破壞美國二戰後建立的所謂「自由國際秩序」的罪人。拜登上台之時,聲言盡力收復這個「自由國際秩序」,得到自由派一致讚好。他們覺得川普回朝又把一切打回原型,空悲痛。 然而這個論述有一個大盲點:究竟此刻的現狀是甚麼?其實早就不是冷戰終結時美國獨大的那個世界。由那一刻的現狀,變成今天的現狀,究竟是誰的責任?為甚麼這一個改變過程,不是摧毀舊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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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總統川普(Donald Trump)在白宮橢圓形辦公室簽署了一項行政命令,表示美國將退出世界衛生組織(WHO)。(美聯社)
我們強調過很多次,自由主義「自由國際秩序」世界秩序的漏洞,其實早就被其他國家、特別是中國所洞察,然後加以利用、破壞、再為己用。中國通過民主國家不能施加的手段,先影響一大批非民主國家領袖,去在「一國一票制」屈機;然後再用經濟為槓桿,一併影響部份民主國家的取態;繼而重新按自己的方式,定義甚麼是「普世價值」和「世界秩序」。 如果自由主義者要守衛一個現狀,誰是挑戰現狀的人,應該清晰不過。而誰讓這些挑戰現狀的人坐大?我不認為當年克林頓、歐巴馬等相信和平演變論有單一責任,畢確有成功的經驗。問題是到了挑戰已經成型,還要內耗搞政治正確的歷史平權、性別平權諸如此類,就足以致命。 根據以往美國總統的作風,包括歐巴馬、拜登在內,面對這一套無賴戰術,已經一籌莫展。所以現在川普打破的,已經不是二戰後美國建立的「自由國際秩序」世界秩序,而是被中俄「奪舍」下的「偽自由國際秩序」世界秩序。 他能否建立有效運作的國際新秩序,還是最終依然難逃西方文明衰落的結局,尚是未知之數。但慢慢下來,相信會越來越多人理解真正打破舊有秩序的是誰,而川普的出現,只是一種結構性回應,是果、而不是因。 這就像2019年的香港,大家都看見長此下去,以習近平時代對香港的政策,結局已經清晰不過。如果對摧毀原有共識、現狀的始作俑者不去批評,卻要怪責香港抗爭者,就是本末倒置了。
※作者為臺灣國立中山大學社會科學院約聘副教授、臺港國際研究中心副主任 閱讀完整內容本文摘錄自
沈旭暉專欄:川普回朝,顛覆國際關係主流學者的四大假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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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2月 第198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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