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解讀 我們的土地有多毒？

讓污染企業抱怨「好像被鬼纏上」，熱血歐吉桑黃煥彰，二十年來率領志工追蹤全台廢棄物棄置。鎘米、汞污泥、惡臭鋁渣……，地圖上密密麻麻的點， 不只是環境犯罪、骯髒利益，更恐毒害你我的健康。

文—劉光瑩　攝影—王建棟 鋪上紅色桌布的宴席，遠看擺滿色香味俱全的美食，近看卻讓人汗毛直豎。

桌上菜色包括五彩三明治、雲林硫燻石灰椰子酥、桃園辛辣炒青螺、高雄松露巧克力、台南高鉻香芋丸，搭配彰化香鎘冠軍米。

「這些食材，都是台灣在地生產，取自於農田、魚塭、河邊與海邊，」二○一七年，高美館一場攝影展的說明文字這樣寫著。

「經過特殊料理，除了展現食物的美味，更添加許多元素與人工甘味，營養豐富及促進食慾，且所有食材都有生產履歷，經過檢驗，還有政府單位掛保證。」

原來，這些「食材」的生產地，被各式事業廢棄物毒害，恐有傷害人體健康之虞。

過去二十年，中華醫事大學護理系副教授黃煥彰，率領台南社大志工團隊，在全台記錄並檢舉事業廢棄物棄置，製成讓人怵目驚心的台灣污染地圖。

常見的事業廢棄物類型，就是污泥，包括重金屬污泥，例如來自石化大廠的數千噸汞污泥，被清運業者棄置於屏東新園鄉。

廢棄物填魚塭，再蓋廠房出租

每年產量近八百萬噸的煉鋼爐碴，也是農地與魚塭棄置常客。例如台南社大從一三年開始追的旗山水質水量保護區，以及一五年起，高雄路竹蓮溪埤被棄置爐碴與營建廢棄物，讓埤塘水呈現詭異的黃色、綠色，毒性不明。

另個常被發現棄置於南部鄉間的，是金屬加工製程中產生的鋁渣。最經典的是屏東崁頂農田的數百個太空包。淋雨後，飄散阿摩尼亞刺鼻味，嗆到直流眼淚。

近期黃煥彰更發現新的棄置樣態，業者租下魚塭後以廢棄物填平，上面鋪水泥、蓋起鐵皮屋，再作為廠房出租，或甚至蓋上太陽能板的「三明治」玩法，讓人看不出廢棄物原形。 讓人民更加恐慌的，就是重金屬污染農田或畜牧業。例如彰化從三十多年前至今仍持續發生的鎘米疑慮、以及○九年高雄大坪頂疑似遭戴奧辛污染鴨肉和鴨蛋的事件。

廢棄物為何抓不勝抓？台灣有全球最先進的高科技業，人均GDP也在三十年內翻了七倍，為何廢棄物棄置卻仍層出不窮，甚至危害到餐桌上的食物？答案，不脫一個「利」字。

循環做半套，積累骯髒財富

除了小企業不重視環保，更讓人痛心的是，號稱做循環經濟、卻因貪圖超額利潤而做半套的再利用業者。

今年四月，彰化地檢署偵破事業廢棄物處理廠勾結砂石廠，將科技業產出的污泥偷埋在河邊、山裡，更捏造不實訂單，不法利得超過六億元。污泥來源包括國營企業、知名上市公司。

不只科技業有污泥，攸關民生的食品加工業，也在去年被檢警破獲，再利用業者將數千噸污泥棄置於彰化農地中，散發惡臭，更牽涉知名上市食品大廠。

為何不好好處理？彰化地檢署主任檢察官王銘仁解釋，處理廠跟科技業者收取每噸污泥八千元的處理費，理應花力氣與專業將廢料變營建骨材，但每公噸營建骨材只能賣十幾塊，處理廠負責人也坦承，「根本賣不出去。」

相較之下，亂丟的話，每公噸污泥可淨賺高達七千元。

食品污泥的故事，也是異曲同工。若妥善處理，食品加工污泥的再利用業者不但可收取一噸高達六千元的處理費，還可做成有機肥料，但再利用廠老闆卻抱怨有機肥去處不多、價格不高。

王銘仁感嘆，「大家索性亂倒，這樣賺比較多。」

利之所趨，讓廢棄物清運與處理業者鋌而走險，許多產源企業大聲喊冤，即便將廢棄物委託給合法清運業者，還是會有業者以合法掩護非法，甚至勾結不法，牟取暴利。

這不僅是歷史沉痾，更是現在進行式。

最懂台灣廢棄物史的，就是黃煥彰。遍布全台的廢棄物場址，都看得到這位戴著眼鏡、略顯靦腆的身影，在現場徘徊記錄。

「有一家污染企業的長官抱怨說，他好像被鬼纏上，不管做什麼、到哪裡，我都如影隨形！」他在一場演講上說。

亦步亦趨，是因為廢棄物污染在全台如癌細胞一般蔓延。被發現，不一定意味著會被清除。 熱血歐吉桑，追蹤廢棄物20年

六月中盛夏，《天下》記者與黃煥彰搭上小船，在台南與高雄交界的二仁溪沿岸巡查。

遠看岸邊一堆乾淨石頭，背後卻藏著棄置半世紀、近萬噸的電子廢棄物，泥沙混有電容、電路板、電纜等，許多裸露的銅製零件風化成一捏即碎的銅綠粉末。

「我蒐集了很多像這樣的電子化石，預計做一個台灣近代工業文明史博物館，」黃煥彰撿起一塊鳳梨大小，混雜了電容、電阻等廢五金的「化石」，放進袋子時，還隱約聞得到電路板氣味。

這天下午，附近國中生正好在二仁溪校外教學，了解這條溪流被電子廢棄物污染的歷史，才知道這段歷史尚未過去。

這塊剛採集到的電子化石，頓時成為黃煥彰最好的教具。「中南部最大的痛就是廢棄物，」他對學生苦口婆心地說。

黃煥彰強調，當廢棄物就在身邊，民眾卻不理不睬，銅線將變成銅綠，進到土壤、飲用水跟農產品。台南社大志工拿出重金屬檢測儀，在土裡一打，就測到重金屬鎳鉛鋅，是一般標準的數十倍，銅濃度更超標一千五百倍。

多年來鍥而不捨關心廢棄物污染，讓黃煥彰在一八年獲得教育部社會教育貢獻獎個人組得主。

他透過環境教育培訓志工守護河川，曾揭發台鹼安順廠戴奧辛污染事件，並長期關注，最終促成中央政府對台鹼受害民眾，展開長達十九年、三十四億元的人道關懷照顧。

他與台南社大志工不僅舉發全台廢棄物場址超過一百個場次，更與執法單位建立長期合作關係。「黃老師是個超熱血歐吉桑，」台南地檢署襄閱檢察官林仲斌說。

因為二仁溪，林仲斌開始接觸台南社大。在互動過程中，以往對立的公部門與環團，漸漸發展出非典型的合作關係。

「很多專業知識，例如環境工程、化學、化工，我都是從黃老師那學來的，」他說。

土地攸關食安

約在○五年，黃煥彰發現二仁溪沿岸做整治工程時，怪手把掩埋的廢棄物直接丟往河裡，但河川局跟環保局又不知如何切入。

此後，台南地檢署首創檢警環通力合作，打擊環保犯罪，由志工在第一線通報、檢警循線行動，先後舉發與去除二仁溪、鹽水溪、嘉南大圳、阿公店溪等多處重大污染源。

林仲斌相信，當行政機關、人民團體跟警察合作，很多困難問題才能解決。如今，各縣市每年都會召開環境犯罪的檢警環聯席會議，只有台南特別納入民間團體，這是黃煥彰衝撞出的空間。

除了行動，他更透過修法追求系統性改變。

一六年底，環團與立委林淑芬合作，推動廢清法修法。讓廢棄物有了明確定義，無法再以「產品」來辯解，罰則不但提高，更追溯到產源責任，讓產生廢棄物的源頭企業不能再以「交給合法業者」處理為由躲避責任。

「這是送給大地母親最好的新年禮物……，土地安全比食品安全更重要，這只是解決問題的開始，」修法通過當天，黃煥彰在臉書上寫道。

「黃老師如果發現一個案子，會很堅持、持續觀察監督整治進展，」跟黃煥彰長年合作，看守台灣協會秘書長謝和霖說。

讓黃煥彰憂心的是，廢棄物埋在土裡，影響到飲水、魚塭，乾淨土地愈來愈少。「對土地的毒害，最後終究會回到人的食物、進到人的身體，」他說。

從怵目驚心的污染地圖，黃煥彰點出藏污納垢。但他與台灣人民最希望的，還是有朝一日，可以還給白米、魚蝦、水果無毒乾淨的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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