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一路發展棒球的偉大先人們,
表達內心的敬意。
向栽培栗山英樹這個人的棒球,
表達無上的敬意。
向為了日本武士隊聚集而來的選手與工作人員們,
表達最大限度的敬意。
向在根基幫助日本棒球的你,
表達雙手滿滿的敬意。
無時無刻從未忘記恭敬之心,
接下了日本武士隊總教練。
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
二○一一年十一月,我當上了北海道日本火腿鬥士隊的總教練。雖然我曾以選手身分在養樂多燕子隊效力,但現役時期為一九八四至一九九○年。後來擔任運動媒體人、球評,以「傳遞訊息」的角色替棒球貢獻。總教練的工作是什麼,可說一點頭緒也沒有,就這麼盡力去做,一路做到了二○二一年。
這十年間光陰似箭,在旁人的眼裡,或許會覺得「做了好長一段時間」,但我自己的體感,卻只像過了大概三年而已。如同「在石頭上坐三年*」般的心境,我在擔任總教練第五年的二○一六年,達成日本一的榮耀。
然而,從隔年二○一七年開始,就越來越贏不了球。二○一七年第五名、二○一八年第三名,二○一九到二○二一連三年都以第五名作收。
在就任首年的二○一二年,球隊稱霸了太平洋聯盟。當時還是新人監督的我,有太多不懂的事情。內心裡「全靠選手們打下勝利」般的抱歉感、焦慮感揮之不去。
由於持續無法打入前三名挺進季後賽,二○二一年我離開了球隊。雖然在接任當初,就抱持著「今年是最後了」的覺悟,但是沒能達成「在打造出能贏球的隊伍下離去」的心願,只能落寞、懊悔地咬牙切齒。
二○二一年十月二十六日的主場最終戰前一天,有位球界人士聯絡我說:「我想跟你見面談談。」幾天後,在作客千葉羅德海洋隊比賽的前一天,我與那位聯絡者在羽田機場碰頭。
就在簡短地寒暄問暖後,他說出令我大吃一驚的話。
「你願不願意擔任下次的日本武士隊總教練?」
不誇張,我直接從椅子上跌了下來。
過往的WBC總教練,第一屆是王貞治先生、第二屆是原辰德先生、第三屆是山本浩二先生、第四屆是小久保裕紀先生。他們全都是在日本棒球界中,留下顯赫足跡的偉大人物。
我心中只有一個想法:我不足以和這些人平起平坐。我像是脊反射般瞬間回答:
「我能拒絕嗎?」
在擔任日本火腿隊總教練以前,我長期從事運動媒體人的工作。我曾以此身分採訪過奧運棒球及WBC,訪問代表總教練。因為要率領實至名歸、頂尖中的頂尖選手們,所以必須由在選手時期、教練時期都有充分實績的人,才能夠駕馭整支球隊,接下這份重擔。
那個人跟我說:「希望你能花點時間考慮看看。如果真的拒絕,也請別對外張揚。」因為這種話平常也不會隨口講,我回應道:「當然會注意這點。」那天就這麼告辭了。
擔任日本火腿隊的總教練,曾經歷過不管怎麼做,球隊都無法走出低潮的時候。一支球隊有著短期能改變的東西,也有需要時間醞釀的事情,自己得想辦法去區別清楚。
感受到總教練有多難當這件事,對我而言確實是相當貴重的經驗。然而,這無法構成接下代表隊總教練的理由。在我的腦海裡,適任者在日本棒球界中多的是。
果然還是拒絕比較好吧,就在差不多要下定決心時,有句話觸動了我的內心。
「這和辦得到、辦不到沒關係,重點是要不要做。」
這是我自身的一大行動守則,我也常常向日本火腿隊的選手及工作人員分享這句話。
我自認不足以擔任日本武士隊總教練,內心某處主張「我辦不到啦」。但這是不行的。棒球培育了現在的我,現在是可以盡己所能報答它,報答日本棒球界的大好機會。想法於是逐漸向「怎麼可能拒絕得了」傾斜,腦袋中浮現了「盡己」這兩個字。
據說幕末時期的儒學家,同時是陽明學者的備中松山藩士山田方谷,曾將「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必須盡力面對眼前的事物,將自己能做的做到最好」化為「盡己」這個詞,送給他的知己。
站在日本武士隊的角度,或許我當總教練是力有未逮。但是,WBC這個未知的舞台,可是耀眼無比。
至今為止從未見過的風景,究竟會是如何呢?我想親眼見證、實際碰觸。比起一位棒球人,反而是身為一位人類的本能慾求被勾起了,讓我下定決心。強調要捨棄私利、私慾和私心,應該順從天命而生的《論語》裡,所說的「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這段教誨也觸動了我。
能夠與在大聯盟活躍的現役選手們,賭上世界第一之名認真較勁。
那只能拼了吧!鬥爭心不斷地湧上心頭。
深沉厚重,是第一等資質;磊落豪雄,是第二等資質;聰明才辯,是第三等資質
二○二一年十二月二日,我出席了日本武士隊的總教練就任記者會。這是個闡述自我理念的好時機,於是我說了:「我總是被前輩們告誡:如何將前輩們打造的棒球環境,傳承給下一個世代。因此心中必須懷抱著這股信念前進。」
在接任總教練的同時,腦中最先浮現的,是對前輩們的感謝之情。偉大的前輩們建構起日本的野球論與環境。帶著這份信念與前輩們並肩奮戰,正定義了日本武士隊的基本精神。
不只是棒球總教練,只要在一個組織內當上領導,一定會想要展現出自己的作風。不過,在全力迎向任務之前,先想想自己的使命從何而來,細細咀嚼前人的功績,具有非常大的意義。並非「讓我發揮所長帶領球隊獲勝」,而是想著有全日本前輩們的幫助做後盾來奮鬥。
因此,我意識到了中國明代思想家呂新吾的著作《呻吟語》中,記載著人物分成三等級的事。
首先是「對事情審慎考慮,能夠穩重行事」,也就是「深沉厚重」之必要性。我要求自己,比賽中在板凳上要沉穩,即使遇上困難也得保持冷靜。
此外,也要重視「不要拘泥小節,不要太在乎形式」。這就是「磊落豪雄」。我在心中記著,要放開度量去接納選手和工作人員。
最後是「聰明才辯」。「敏銳地思考展現口才」絕非壞事。以獨創的發想,和多采多姿的點子建構球隊,會非常具有魅力。不過我認為,這些順序可不能搞混了,要警惕自己別沉迷在耍伎倆之中。
我感覺到日本的棒球正在迎來過渡期。我聽說越來越多的孩子不打棒球,改去踢足球了。
棒球想要傳接球,就必須準備球和手套。如果要打擊還得有球棒。而如果沒有確保場地夠寬廣,也沒辦法全力投球、打擊和跑動。
比起只要一顆球就能踢得開心的足球,棒球或許很難輕鬆玩得起來。
如果是我自己,不只是棒球或足球,而是各種運動擺在眼前,讓我可以選擇比較喜歡哪個的話,會怎麼樣呢?想到這裡,為了讓更多孩子能夠更親近棒球,日本武士隊可不能輸。所以很容易能想像得到的就是:我們的基本要求,是在WBC中踏上棒球發源國的美國土地,並打敗美國隊。
站在面對世界的角度,以出眾的投手戰力應戰,是日本棒球的風格。比起追求重視機動力和短打等等的「小球戰術」,更應該做好不管發生什麼狀況,都能夠以臨機應變的戰術迎向對手。
此外,還要組成能讓替日本武士隊加油的各位球迷,都能夠感到興奮且期待的隊伍。大聯盟選手能不能參與這次賽會,沒等到賽會前夕都無法判斷。即使如此,我意識到組成能實現先人們「追上美國、超越它」期許的隊伍,是總教練的重大使命。
這時WBC的詳細日程還沒有決定,不過已知準決賽以降的賽事會在美國進行。既然是在大聯盟的球場比賽,我認為必須召集大聯盟的選手。
在昭和職棒界被譽為是「魔術師」及「智將」的三原脩總教練,留下了許多啟示。曾經講出「棒球是沒有腳本的戲劇」名言的三原先生,曾說「在棒球這個運動爭勝負,就必須要保持理性」,並指出「為了贏球的隊伍,指揮時不得不捨棄人情」。而這正是勝利的原則。
在必要的事情上面,絕對讓步不得。
比起懷疑可能性有多少,不如先挺身面對──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開始籌劃召集大聯盟選手們。
自處超然、處人藹然、有事斬然、無事澄然、得意淡然、失意泰然
當上了日本武士隊總教練,那該怎麼做才好呢──尋求這個答案的日子開始了。
組成一支能贏的球隊,只是基本要求。但我自己又該怎麼辦?這可不能不好好確定。我翻閱各個舊筆記,目光留在了古代中國學者崔銑(崔後渠)留下的《六然訓》。
「自處超然」指的是不執著於任何事,保持平常心,不被自己的問題纏住。由於只要事情和自己有關,就會產生直接性的利弊,因此要保持超然並不容易。
中國三國時代政治家兼軍師的諸葛孔明,曾說:「吾心如秤,不能為人作輕重。」「自己的心境如秤一般公平,摒除私交,不偏袒任何一方」或許正可說是「自處超然」。
「處人藹然」指待人接物,表情和態度都有如春風般和善而穩重。
「有事斬然」指要是事情發生了就別拖延,乾淨俐落地處理掉。「斬」這個字除了「斬除」以外,還包含了「換新」的意思,意指打破陋習。
將事情了結後,就進入了「無事澄然」的境界。沒問題時,心靈也會像水一般澄清。去除雜念,倘佯在清靜之中。
不只是沒了問題,且事情也順利進展,就必須「得意淡然」†。「澹」字與「淡」相通,告訴我們應該默默努力,保持灑脫和謙虛的態度。在過得順的時候,容易會產生傲慢心態,要極力避免變成那樣。
即使保持「得意淡然」,難免還是會有輸球的時候。各位社會人士,在碰到敗給競爭對手公司的時候,會採取什麼立場呢?
那時需要的正是「失意泰然」。《六然訓》告訴我們,即使強忍著也無妨,慢慢冷靜下來重整架勢。
對我而言,獨一無二、得全力一搏的WBC舞台,是三週內得打完七場比賽的短期決戰。短期決戰常被說性質不太一樣,我曾體驗過季後高潮賽和日本一系列戰,實際感受到了「原來如此,這的確是不同的戰鬥」。
差別最多的是淘汰賽。至今為止,我還沒有在職棒的世界中,遇過輸一場就結束的生死決戰。
高中棒球及社會人棒球的指導者,對淘汰賽這樣的賽制比較有經驗。於是,我向長年帶領橫濱高中的小倉清一郎先生請教。
從帶日本火腿十年來的經驗,我認知到絕對不能夠拘泥在某些事情上。我想起將「UNIQLO」成功推向世界品牌的柳井正先生曾說:
「在前一份工作的成功經驗,到了下一份工作就完全派不上用場。這點一般是不會明白的。」
流行的腳步衝得很快,感受在一瞬間就會變貌。在時尚業界裡,同樣的作法恐怕不容易都能成功。
進一步說,即使在某個時候創下功績,但只要自己沒有跟著進化,就會被時代拋下。
如果碰上能發揮過往經驗的時候,那當然是最理想的。然而,肯定也有得深思該怎麼做才適合WBC的時候。我下定決心,必須展現和日本火腿總教練這十年間截然不同的風格。
小善如大惡,大善似無情
那麼,所謂與至今為止的栗山英樹不一樣,又是什麼呢?
在沉思的過程中,創立京瓷集團,重建日本航空的稻盛和夫先生,曾說的「小善如大惡,大善似無情」這段話在腦海裡浮現。
稻盛先生認為人際關係的基本,在於孔子說的「忠恕」之道。儘管得將「以良心思考,以慈愛待人」牢記於心,但也不能盲目地展現慈愛。
不管是企業、學校還是家庭,都有必須拿出嚴格態度的時候。當對著下屬、同事、同學、學弟妹,或者孩童們說「這樣不對」的時候,講話的自己在精神上也會有所損耗。雙方的關係或許會因此暫時冷淡下來。儘管想要風平浪靜地解決,但如果一眛地迎合對方,那麼就不算是為了對方好。對自己或是自己所屬的組織,都會產生負面影響。
必須認真找出對他人而言,到底什麼才是正確的,必要時則拿出嚴厲的一面。稻盛先生告訴我們,流於表面的慈愛無法幫助對方,貫徹無情才能夠讓對方成長。
成為日本武士隊總教練的我,認為「如果連讓選手討厭的事都能做到,就有成功的可能性」。這是容易被氣勢影響的短期決賽,八強賽開始還是輸球就結束的淘汰賽,得做出會被認為是無情的決策。
二○二二年十一月,日本武士隊舉辦強化試合,與我的老東家日本火腿,以及讀賣巨人隊交手,還和澳洲代表隊進行二連戰。
當上日本武士隊總教練的首戰,原先應該是二○二二年三月對上中華台北。然而,比賽因為新冠肺炎疫情擴大的關係而中止了。
不管是對我自己,還是對選手們,這可是期盼許久的強化試合。
過往擔任日本火腿隊總教練的我,會一邊追求眼前比賽的勝利,一邊注意選手們的成長。然而,匯聚一流選手的日本武士隊,為了贏球而做出判斷比什麼都重要。無論是短打,還是選手的調度,下指示時可不能感情用事。即使選手覺得「為什麼不讓我打打看」或「為什麼要把我換掉」,也必須為了勝利的最佳策略而毫不遲疑。如果躊躇和猶豫的樣子被看到,就會失去信任。
在二○二二年十一月的強化試合中,我捨去了「自己心中的總教練模樣」。不過,想要把這十年來累積的東西,從身體中一掃而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或許在不知不覺中,那個「一直以來的自己」又跑了出來,讓人比較難以感受到我有什麼差別,但我確實強烈貫徹稻盛先生說的話。「小善如大惡,大惡似非情」,是我當日本武士隊總教練的重要主旨…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