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西斯科.塞勞的天堂

法蘭西斯科.塞勞的天堂 1511—1519

一五一二年四月一日,從在印度西岸的科欽(Cochin),寄出一封由葡萄牙駐印度總督阿方索.德.阿布奎基(Afonso de Albuquerque)致國王曼紐一世(Manuel I)的書信,當中附有來自某張大航海圖的臨摹碎片。

我的感覺是,君上,這是我所見過最棒的東西,而陛下您看到一定會聖心大悅……我呈給陛下的這片資料,是由法蘭西斯科.羅德里蓋茲1從另外一張海圖上描繪的片段,陛下從中可以看見中國人與戈雷斯(Gores,琉球島民)2的真正來歷;還有您的船隻需要採行何種航路才能前往香料群島,金礦、香料與肉豆蔻所在的爪哇與班達島在哪兒,暹羅國王的土地和中國人航行的終點在哪兒,他們採行的方向,乃至於他們為什麼沒有繼續前進。3

阿方索在信中所提到的那張大地圖,已經佚失在一場差點要了阿布奎基總督一條命的船難裡,但倖存的海圖殘片仍價值連城。完整涵蓋「船隻所遵循的恆向線4與直航航道」5的這張圖,堪稱是航向香料群島的藍圖,而香料群島又是歐洲人經過幾世紀的臆測之後,終極的探險目標。這圖還錦上添花地提供了一幅令人頭暈目眩的光景,是能夠直接接觸到中國這個在歐洲人想像中、被馬可波羅渲染到無可復加的魔幻之地。

八個月前,葡萄牙人拿下了馬六甲這個極具戰略意義的城市,主要是位於馬來半島端點附近的位置,使其成為東方貿易至東處與印度、中東貿易之間的連結。就是經由這條渠道,香料得以在眾多中間人之間轉手並抬價,最終以天價進入歐洲市場,馬六甲掌握在葡萄牙人手裡,成為他們的跳板,他們只在此拚最後一把,就可以從源頭買到丁香與肉豆蔻。而他們的手腳也很快,馬六甲一到手,阿布奎基就立刻遣使到緬甸、泰國與蘇門答臘,宣布葡萄牙人來了,並傳達貿易與親善之意。給曼紐一世的那封信裡所沒有提到的是,前往香料群島的遠征隊已經出海,且船隊裡也帶著法蘭西斯科.羅德里蓋茲這個「學藝頗精、善於繪製地圖的……年輕小伙子」,6擔任領航員。在參與奪下馬六甲城的人員當中,有兩名年輕人是葡萄牙的小貴族,一個叫法蘭西斯科.塞勞(Francisco Serrão),另一個則名喚費爾諾.德.馬加良埃斯(Fernão de Magalhães),後者即後來的麥哲倫。

三艘船大約是在一五一一年十一月揚帆離開了馬六甲,「要前往摩鹿加找丁香,也去班達找肉豆蔻」,7總指揮是安東尼奧.德.阿布瑞尤(António de Abreu),這三艘船分別是聖塔卡塔琳娜號(Santa Catarina)、由法蘭西斯科.塞勞擔任船長的薩巴伊亞號(Sabaia),以及由羅德里蓋茲領航的一條輕型卡拉維爾帆船(caravel)。8船隊裡各司其職的葡萄牙人有一百二十人,另有六十名男性奴隸負責操作抽水的泵浦。三名指揮官在馬六甲都身經百戰,其中阿布瑞尤還在養傷,主要是他臉上挨了一記毛瑟槍,導致牙齒碎裂,舌頭也有部分損傷,這次遠征被設定為一趟和平的貿易探險。船隊中還帶上兩名熟稔該航道的馬來人。阿布奎基意識到葡萄牙人拿下馬六甲的消息,應該已如漣漪般擴散至馬來群島的各個社群,而這對當地原有的貿易秩序就是種潛在的威脅。由此他派了一艘戎克船9探路,船長是名波斯人,名叫伊斯梅爾,「如此當安東尼奧.德.阿布瑞尤到達各港口時……就能看到人們望風披靡,我們便不至於獲得太差的待遇。」10繞過馬來亞的端點後,葡萄牙人來到轉角後的一片新海洋與新世界:馬來群島,當中有數以千計的島嶼、百家爭鳴的語言、星羅棋布的王國、不為人知的航行條件。在此過程中,他們逐漸從征服者變成貿易者,置身在葡萄牙帝國的邊陲。

船隊沿著爪哇島的北岸前行,從種著稻米的綠色梯田中冒出的火山連成一線,成為他們操駕船隻的指引。在格雷西克(Gresik)靠港補給時,塞勞按季節性貿易商在當地沿岸的習俗,買下一名喚作「季風新娘」的爪哇妻子。隨著他們穿針引線似地行駛在鎖鏈般的島礁間,薩巴伊亞號發生了船難,棄船成了不得不的選擇。剩下的兩艘船設定了往北航行。羅德里蓋茲嚇了一跳,是因為他看到孑然獨立的火山島阿比山(GunungApi)11從海中升起——「從其最高點,火河就這樣川流至海不中斷,那一幕不可謂不壯觀。」12他一路為這個新世界繪製地圖,也將船隊途經的海岸線當成素描目標。

然而這趟航行想要抵達丁香產地摩鹿加群島,卻屬實抓錯了時機。逆風迫使他們先轉東再轉南,到另外一處群島——班達群島——尋找肉豆蔻,班達群島在海上就是十個小點,包裹在一個陷落的破火山口13中,只是那座火山已經消失了。初來乍到的葡萄牙人下錨在隆塔島(Lontar)的灣中,而隆塔正是班達群島中最大的一座,「形狀像把農用的鉤鐮」,14至少葡萄牙歷史學者若昂.德.巴羅斯(João de Barros)是這麼說的。此時在他們上方升起的是一座活火山口噴發的硫磺。諸島上的山坡呈現著亮綠色,顏色的來源正是由其他樹種提供庇護著他們不遠千里來尋找的肉豆蔻樹。看在葡萄牙人的眼裡,這是他們夢寐以求的光景,「那就像在一座花園裡,大自然用那不凡的果子創造出某種讓人心悅誠服的作品。」肉豆蔻的花朵「有一種令人費解的芳香,和我們所擁有的東西都不同。經過花的階段,就是一身綠色的肉豆蔻……而隨著綠色的肉豆蔻開始慢慢成熟,為數眾多的鸚鵡與各式各樣的鳥兒就會降臨……那又是一幅令人歎為觀止的畫面,你很難想像大自然可以賦予鳥類究竟多少的物種變化、多少不同鳴唱曲調、多少迥異的色彩」。15這些鳥兒以一種妙不可言的定位,在這些島上豐富的生態織錦中軋上一角,如肉豆蔻的種子就是由牠們散播。大開眼界的葡萄牙人還仔細描述了島上的居民與社會結構。


▲沿著爪哇島海岸連成一線的火山,素描者是法蘭西斯科.羅德里蓋茲。圖中央是正在噴火的火山島——阿比山。

葡萄牙人與島民互相觀察著。可從某段描述得知,島上的居民對於阿布瑞尤領著這麼大規模的船隊到來,被嚇到不知該做何反應。而這些不速之客反應也很快,他們立刻就想到自家偌大帆船可以善加利用的潛力,不論在實務上還是心理上。盧伊.德.布里托.帕塔林(Rui Brito de Patalim)身為馬六甲的要塞司令,表示「針對摩鹿加群島、班達群島、帝汶島(Timor)與爪哇島,我們需要大船,即使當地人被其嚇得不輕」。他建議派出一到兩艘五百噸的拿屋帆船,16「大船除了可以展示國威,還可以把香料載好載滿,這點換成小船就會力有未逮。再者就是航道既已為我們所知,行駛起來並無困難。」17

班達島民與周遭的島嶼有著廣大的貿易網絡。他們會從摩鹿加群島獲得丁香,也航行到爪哇,偶爾去一下馬六甲。他們招呼新來者,就像招呼另一組貿易對象,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葡萄牙人格外受到歡迎,正是因為葡萄牙人破壞了島民的經商體系,導致他們需要新的生意。在馬六甲商人的指點下,葡萄牙人此行帶上了適合的貿易商品:布料、稻米,還有中國瓷器。爪哇的鑼——做為樂器——在班達島可謂炙手可熱,故可用來換得大量的香料,「就靠著這些東西跟鐵或錫製的盆子,他們演奏出屬於自己的音樂。」18

葡萄牙人在此把船裝滿肉豆蔻、豆蔻皮(肉豆蔻外面那層氣味比較細膩溫和的假種皮)與進口丁香,並購買了一艘班達人的戎克船,來替換薩巴伊亞號。另外兩艘船雖然在船難中倖存下來,但狀況並不好,剛買來的戎克船,也差強人意。這些船隻固然適合島與島間的航行,但卻不太能出外海,且船上也只裝備木質船錨,但肉豆蔻其實是種個頭挺大、占位置的貨物,所以需要較大的儲存空間。穿越班達海的返程中,薩巴伊亞號的原船長法蘭西斯科.塞勞被委以指揮戎克船之責,結果行駛到半途,戎克船就開始進水。最終觸礁在一座荒涼的島上,只有海龜作陪。他們在島上找不到食物來源,也沒有淡水可以飲用。然而他們的苦難並非無人聞問。盧柯皮納(Lucopina)群島顯然是船隻在穿越班達海時一處著名墳場,很多海上的食腐者都會到這兒撿點東西吃。一條作戰用的獨木舟出現在地平線上,為的是看看有什麼好處可撈。葡萄牙人在其穆斯林領航員的建議下,以突襲為目的躲了起來,讓這些海盜措手不及,接著徵用了他們的船隻。情勢逆轉,原本是強盜的人轉而有了流落荒島的危險,因此他們不得不划著獨木舟,載著葡萄牙人前往名為希圖(Hitu)的聚落,位於鄰近的安汶島(Ambon)。

整團不過八、九名的葡萄牙人,身著鋼鐵盔甲,手拿毛瑟槍,就這樣上了岸。他們立刻吸引所有人的目光。當時的希圖有一群盧胡人(Luhu)相爭,其根據地是鄰近的塞蘭島(Seram)。島與島間的戰爭模式,是以獨木舟的攻擊為主幹,藉此他們會「跨島進行奇襲,然後開戰、擄人、互砍」。19這種戰鬥風格不消多久,便讓外來的葡萄牙人所熟稔,就像地方政治的複雜性,葡萄牙人也很快不感到陌生。塞勞的那一小隊人馬,在經過希圖人的籠絡吸收後,對其與盧胡人的爭鬥產生決定性的影響。外來者出現的消息與他們的傲人功勳,隨即便在群島間傳揚出去。包括在北方三百英里處,產丁香的摩鹿加群島也很快就耳聞了這個消息,那兒的統治者們當下就對葡萄牙人產生了興趣。


▲十八世紀荷蘭版畫:德那第與其火山。

德那第與蒂多雷這兩個小島,是以從海中倏地升起的對稱火山為主體,島上的山坡環繞著一圈由森林覆蓋的坡面。隔水相望僅數百碼20距離的這兩座島嶼,當時正戰得不可開交。兩邊都已受到穆斯林商人的影響,耳濡目染的伊斯蘭化,但兩島的蘇丹卻是水火不容,且各自帶著一群島嶼與聚落形成了對峙的聯盟。有了安汶島的經驗,塞勞與同僚們已然明瞭這裡的戰爭模式。這類攻勢的執行都是靠一種叫可拉可拉(kora-kora)或戎加(joanga)21的大型快速軍用獨木舟為之,上頭可搭乘上百名划槳手。德那第坐擁最大規模的可拉可拉船隊,事實上抵達希圖接洽塞勞,希望他前往德那第島一敘的,就是他們的其中一艘可拉可拉。

葡萄牙的探險者們受到德那第島蘇丹巴楊.西魯拉(Bayan Sirullah)的熱烈歡迎,「他(蘇丹)在他的國度裡接待他們,過程備極尊榮。」22他宣稱自己做了個夢,並在當中預知到有人會身著鐵甲蒞臨,而且這些人會助他延續統治。葡人很快就在當地站穩腳跟——以傭兵打擊部隊之姿,讓德第那在與蒂多雷的鬥爭中占得上風。過程中,塞勞成為蘇丹身邊不可或缺的謀士與心腹。當在一五一四年,巴楊.西魯拉致函葡萄牙國王輸誠,表示要成為其藩屬時,他撥的算盤不光是葡萄牙控制著馬六甲這個香料貿易樞紐,這關係到德那第丁香外銷的命脈。另一層考量是可以利用葡萄牙人的力量,一舉獲得鄰近島國的控制權,而塞勞就是決定第二點成敗的關鍵人物。但葡萄牙人對雙方的關係則是另有看法。一五一五年九月,阿布奎基致函國王,「表示塞勞健在且掌握了丁香群群島的權柄,現正統領著島上的國王與全數土地。」23言下之意是塞勞在此擔任著王上的代理人。

馬六甲是葡萄牙勢力範圍內至東的重鎮。從非洲到波斯灣再到印度西岸的遼闊範疇中,葡萄牙帝國有限的人力資源被稀釋了,在一長串的要塞與基地裡,其中摩鹿加群島距離葡萄牙的王權足足有九千英里遠,中間還隔著兩道季風,塞勞似乎不斷地對遠在里斯本的國王卸下他的忠誠。從他抵達香料溯源之旅目的地的一五一二年起,葡萄牙商船年復一年來到島上,載滿丁香,然後重新啟航。塞勞對國內三令五申要他回國未加理睬,兀自留了下來。半獨立於葡萄牙以外的他,蹚起了島際政治內鬥的混水。他過著眾多葡萄牙冒險家夢寐以求的日子,每天睜開眼不為服從王家的敕命、只為發家致富,活在想像中的東方奢華裡,儼然在異世界晉身為一名拉賈(rajah)24。阿布奎基的信顯示,塞勞的行為是被睜隻眼閉隻眼地容忍著… 閱讀完整內容
香料(地中海史權威羅傑.克勞利歷史新作)

本文摘錄自‎

香料(地中海史權威羅傑.克勞利歷史新作)

羅傑.克勞利

由 馬可孛羅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