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與未來:總學不會活在當下


那天是星期二,陣亡將士紀念日(Memorial Day)1剛過沒幾天。我和傑伊走出布魯克林的地鐵站,兩人都曬黑了一些,手裡各自拉著行李。空氣是暖的,徐徐涼風捎來冬季最後的告別,帶來初綻放的花香,摻雜著紐約的臭味與汗味,融合成一股無庸置疑的氣味。那是充滿希望的氣味。我才剛動筆寫這本書,手上沒有書約,還沒找到出版經紀人,也不知道書何時才有機會出版。儘管如此,我面前的未來像一片寧靜的海洋。但我忘了,我的大腦也像海洋,隨時會有驚滔駭浪。我的壞心情堪比風暴,即使在風和日麗的日子,也會突然恣意肆虐。

走回公寓的途中,我們決定順道購買晚餐食材:牛奶、牛排,再加一顆番茄。傑伊主動請纓採買,對抗超市裡的人潮與迷宮般的走道;我負責在外面看行李。我記得自己站在路邊,屁股靠在消防栓上,身旁擱著兩個黑色行李箱。當時我覺得自己何其幸運。可以住在紐約,有個願意讓我在超市外面休息的體貼男友,青春正盛,擁有愛情,嗅聞著甜美的空氣。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發出震動。我從屁股的口袋裡抽出手機,滑開一則電子郵件通知。我在一家行銷公司上班,雖然現在是週末連假,但老闆想知道我何時能做好下週的報告。這封信的內容只有一行,不到十個字。但語氣不像詢問,比較像是命令,光看一眼我就覺得不爽。我心中有根小小的控制桿被拉下,投影機猶如播放默片,一幕幕快速播放我的每個念頭:我明天不想去上班;通勤、處理電子郵件、開會等瑣事,將會破壞我這個週末找到的心靈平靜;我上一次報告時,緊張得雙手冒汗,台下的客戶兩眼無神;同事貝琪指出我寫的文案裡有錯字;她真討厭;又或者她其實沒那麼討人厭;說不定就是因為我經常寫錯字,才沒有出版經紀人回覆我;或許我不該妄想要出書。

傑伊回來時我嚇了一跳,也停止了胡思亂想。這十五分鐘,我原本打算優美地站著,一派輕鬆自在的樣子,將自己最好看的角度面向超市門口,希望傑伊走出超市一看見我,就想起當初為什麼愛上我。但是我沉浸在思緒中,忘了原本的計畫。他走出超市的自動門時,我的姿勢已經變形,彎腰駝背、表情痛苦。

「德蕾莎修女,謝謝你等我,」他開玩笑說。

「喔,對啊,沒問題。超市人多嗎?」我掩飾不了自己的語調,口氣呆板地念出台詞,因為這是一齣我根本不想參演的戲。

「多,我的老天。全食超市(Whole Foods)2簡直成了熱門聚會場所。」傑伊想要逗我開心。

「大概吧。」我深吸一口氣,原本不想接話,但呼氣時不自覺脫口而出:「可以回家了嗎?我事情很多。」

他露出受傷的表情,我知道我嚇著他了。我剛才把自己從美好的發呆狀態裡拽出來,現在把傑伊也拽了出來。「你幹嘛,」他說,「好端端的兇什麼?」

「我只想快點回家。」我語帶怒意,跟我最初想呈現的形象恰恰相反。可是,我忍不住。覆水難收。

「幸好我們家很近。」他說這句話時完全沒看我,而是看著面前的路;我們的公寓就在五條街之外。我知道他在想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走進超市時,女友明明很正常。走出超市後,怎麼就變成另一個樣子?我怎麼會在短短十五分鐘內,從心情平靜變成焦躁不安?其實什麼也沒發生,我只不過打開了一封電子郵件,然後一切就風雲變色。

壞心情要告訴你的事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兩分鐘前,世界一片美好。春天翩然而至,讓人像飲下一杯舒服的涼水。我一直心懷感激,因為我們公寓旁的樹開花了,因為我們如此相愛,因為我住在紐約,因為我擁有自己嚮往已久的生活。但是短短一眨眼,我便陷入黑暗。空氣不再芬芳,我對傑伊的感情煙消雲散;夢想與希望的曠野,變成我不可能穿越的荒蕪沙漠;人生變得既艱難又不公,猶如一條勒緊脖子的繩索。

回到家後,我告訴傑伊我很累,沒辦法馬上煮飯。說完就整個人癱在沙發上,像反射動作一樣打開網飛找片,想逃離把我拉進憤恨裡的煩亂思緒。可是太遲了。三天週末連假帶來的寧靜安穩已被打破,此刻我處於失控狀態。我的腦袋裡,一個想法激發下一個想法,全在提醒我必須去做某件事。

我該做的事

• ✓規劃完美婚禮,才不枉費賓客大老遠開車或搭飛機前來參加。

• ✓養兒育女,但不要一結婚就馬上懷孕。

• ✓事業有成,但必須是一份能讓我懷孕後暫時離開的工作。

• ✓保持健康,但不要花太多錢買有機食品。

• ✓妝點外貌,但不要把薪水全花在打扮上。

• ✓戒酒,但多多參與社交活動。

• ✓回覆工作信件,不要等到信箱爆滿。

• ✓存錢,或是停止花錢。

• ✓付房租;我現在的房租太高。

• ✓去藥局拿藥,然後刪除連鎖藥局的多通電話留言。

• ✓買房子,可是現在的房租都讓我覺得吃力了,買房子根本是痴心妄想。

這些想法一個接著一個排山倒海而來,我內心的壓力愈積愈多,急著想怪到某個人的頭上。每一個念頭、每一段痛苦的記憶、將來的每一個問題,都是某個人或某個原因害的。要不是我媽說了那些話,我就不會對懷孕生子感到焦慮。要不是社會風氣給我壓力,我不用擔心自己美不美。要不是傑伊挑了這個昂貴的社區,我就不用付這麼多房租。但是,我的每一個論點都有漏洞,每一句責怪都有偏差。這些事只不過是人生常態,不是任何人的錯。結束自欺欺人的各種投射後,我只剩下自己,也明白這只不過是「我對一切感到焦慮」的壞心情。

我看過我媽陷入這種狀態,通常是在我們準備去旅行之前。她會突然覺得家裡太髒亂,抱怨自己有一大堆事情要做,擔心我們去機場的路上碰到塞車,趕不上飛機。我們對這樣的她習以為常,所以她講話語氣愈來愈嚴厲、愈來愈激動時,我們都假裝沒聽見,各自想著心事,以免誤踩地雷。我們不敢主動說要幫忙,因為多年的經驗告訴我們,她其實不需要幫忙,無論我們幫著做什麼事,她一定會嫌棄;我們怎麼做都不對。

於是我們只好在後座抱著背包,或是緊握車裡的把手,看著爸爸從繃緊脖子隱忍,到臉上爆青筋大吼,要我媽冷靜點。但我媽就是無法冷靜(或是不肯冷靜),於是原本只有她很緊繃,現在變成連我爸也是。此刻我回到布魯克林的公寓裡,躺在沙發上,傑伊忙著整理剛才買的食材,那令我痛苦的領悟再度浮現。之前我對傑伊大吼時,聽見自己的聲音有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覺,那時我就發現:我變得愈來愈像我媽。

我跟我媽不一樣的地方是:她是在旅行之初陷入壞心情,而我是在旅行結束後。共同點是我們兩個都像老爺車,發動前跟熄火後,都非得砰砰碰碰鬧出一番動靜。她不發脾氣就無法冷靜下來,我不使性子就無法重新振作。總之,我們都有調適方面的困難。我們無法輕鬆自如地在各種狀態、事件、時刻之間穿梭。絆腳石一直是我們自己,是我們的想法阻擋和勒住了我們。一直到很後來我才知道,這種情緒叫做「焦慮」。

美國心理學會(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對焦慮的定義是「一種呈現緊張、憂愁與生理變化的情緒」。是對於可能會或一定會發生的事所產生的感受。法國哲學家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曾說:「真有意思,她對還沒發生的事竟懼怕至此 ── 怕到幾乎要發狂了。」研究顯示,女性擔憂的頻率是男性的兩倍,這也導致女性的焦慮程度是男性的兩倍。此外,女性也比較容易因為過去的負面事件,而擔憂未來可能也會發生負面事件,這種認知偏差叫做「錨定效應」。歌手芭芭拉.史翠珊(Barbra Streisand)的故事,正好適合用來解釋這種現象。

一九六七年史翠珊的事業如日中天。當時她剛拍完電影《妙女郎》(Funny Girl),正在巡迴宣傳新唱片。她在紐約中央公園舉辦一場演唱會,沒想到演唱中途竟然在十五萬名聽眾面前忘詞。不知道是否有人注意到她忘詞,總之演唱會沒有中斷。在那之後,史翠珊獲得五十二次金唱片獎、三十一次白金唱片獎,以及十三次多白金唱片獎。她是史上十大暢銷歌手中唯一的女性。

但這些成就都不重要。中央公園忘詞事件令她感到羞愧、懊惱、難過,以至於她後來長達近三十年拒絕再次巡演。她告訴記者戴安.索耶(Diane Sawyer):「因為那天晚上的關係,我有二十七年沒開演唱會……我心想:『天啊,我不知道。萬一我又忘詞了怎麼辦?』」

一九九四年她宣布了演唱會計畫,門票一夜售罄,每場演唱會的收入高達一千萬美元。但她說,直到現在,她仍未走出中央公園忘詞的陰霾。只有在她真的很想得到某樣東西時,她才會開巡迴演唱會。例如她之所以同意網飛的巡演邀約,是因為她想買義大利畫家莫迪利亞尼(Modigliani)的一幅畫作。「我沒辦法為錢工作,我工作只是為了得到自己真心喜愛的東西。」

跟許多人一樣,史翠珊被自己的恐懼困住。她彷彿預見自己將搞砸演出,因而心生恐懼,索性決定再也不開演唱會。這種對過往的執著,這種源於恐懼的焦慮,是女性難以擺脫的折磨。過去跟未來同時對我們施壓,導致我們對現實視而不見,思緒也變得紛亂。在這種狀態下,我們無法正常運作,也無法享受人生。焦慮的人不能算是好好活著,而是在掙扎求生。我們只能勉強撐住,等待焦慮結束,就這樣錯失可以享受人生的每一分鐘、每一個小時、每一天。

解決之道清楚明瞭:停止懊惱過去、憂心未來。焦慮只存在於你的腦袋裡,是那些速度飛快、不受約束的思緒。但就算我停工數年,參加各種工作坊、靜默靈修營和冥想團體,我知道自己永遠無法遏止這些思緒。我的大腦總能夠挖出黑暗的記憶,我的思緒總能在我排隊、等待與失眠時預想未來。

過去太沉重,未來太霸道,我們很難真正逃離它們的影響。因此,我不得不在思想深處穿梭,帶著水手的自信迎向驚滔駭浪,在過去、現在和未來這三座浪峰之間來回航行。

向作家請益

我相信……透過真心而持續的書寫,必能領悟人生的真諦。

── 丹妮.夏彼洛(Dani Shapiro),《筆耕不輟》(Still Writing)

我不需要刻意尋找使我焦慮的經驗。我不需要期待出現引發焦慮的事。我不需要特別留意適合練習的情況。因為當時我正處於此生最焦慮的階段。

我很快就發現,寫書就是焦慮速成班。把自己跟腦中的思緒單獨關在一個空間裡長達數年,檢視自己的未來與過去。起心動念之時,我沒料到寫書會伴隨著這樣的痛楚,因為一開始只有興奮。但是動筆三個月後,我已深陷大海、哀號掙扎,淹沒在恐懼之中。面對全白的畫面、空空如也的紙頁與信箱,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強烈沮喪、痛苦和焦慮。我淋浴時總是偷偷哭泣,右眼抽搐,還染了咬頭髮的新習慣。「我做不到,」我心想,「我不知道、不了解的事情實在太多了。」瓊.蒂蒂安(Joan Didion)曾描述她在寫《浪蕩到伯利恆》(Slouching Towards Bethlehem)這本書的過程,我感同身受:「痛苦使我夜不成眠,我一整天裡有二十、二十一個小時得喝琴酒兌熱水來麻痺痛苦,然後再吃迪西卷(Dexedrine)3來抵銷琴酒的作用,才有辦法寫作。」

問題是,我什麼也沒寫。我呆坐好幾個小時,毫無產出。

每當我坐下來打算寫點東西,整個人就會立刻陷入焦慮。「萬一沒人買怎麼辦?萬一寫不完怎麼辦?萬一我失去寫作的資格怎麼辦?」我看著眼前的空白頁,三小時過去了,依舊一個字也沒寫。然後我起身走出臥室,倒一杯威士忌。這本書的未來與我過去失敗的寫作經驗,那些大學時期的幼稚作品,網路上的劣等文章,紛紛朝我衝來,撞得我東倒西歪。跟蒂蒂安一樣,這種動彈不得的無力感與自我懷疑使我夜不成眠。傑伊在我身旁呼呼大睡時,我因為恐懼和質疑而輾轉反側。處於這種狀態的我,連維持正常生活都有困難,遑論寫作。

我必須想個辦法穩住自己,把自己從紛亂的思緒裡救出來。於是我一邊喝著威士忌,一邊搜尋了起來。我用的是老法子,也就是看看其他女性怎麼處理這種情況。我在日記裡寫滿作家、藝術家、領袖的名言佳句。我看了普立茲獎與諾貝爾獎得主的訪談影片。我閱讀《巴黎評論》(Paris Review)與《紐約客》雜誌(New Yorker),在文章中尋找建議、啟發和答案,看看這些女性為什麼沒有被未知的大海淹沒,面對眼前的艱鉅任務時,如何安然自處。

我發現,寫作上的建議無異於人生建議。我應該用作家對付白紙的方式,來對付我的人生難題… 閱讀完整內容
心情之書:擺脫爛情緒泥淖,我的美好生活要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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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之書:擺脫爛情緒泥淖,我的美好生活要訣

蘿倫‧馬汀(Lauren Mart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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