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中產家庭、曾上街投汽油彈示威 他為何拍出韓國社會最殘酷真相?
贏得四項奧斯卡獎,讓奉俊昊成為韓國最新的民族英雄,連總統文在寅也讚揚他「給了全國人民自豪感與勇氣」。但創作《寄生上流》的動機,自始至終都和民族情感無關,他只想透過這部電影,逼迫韓國社會正視被長期忽略的陰暗角落,卻獲得全世界共鳴。
撰文‧鄭閔聲
「人生永遠無法照計畫進行⋯⋯,所以人不該有計畫,沒有計畫就不會出錯,一開始沒有計畫的話,發生什麼事情都無所謂了。」電影《寄生上流》裡,以不正當手段攀上富豪家庭的金氏家族,被一場暴雨洗出原形,連卑微的居住空間也遭大水淹沒。幾小時前洋洋得意的父親,躺在避難所地板上闡述人生哲學,虛弱的語氣卻像在譴責自己,竟敢奢望讓一家人擁有美好生活。
沒有正反派的殘酷悲喜劇
瞄準貧富差距 橫掃各大影展
「歡迎各位加入這場欲罷不能的殘酷悲喜劇。」韓國導演奉俊昊形容,這部由他自編自導的韓語電影,既是「沒有小丑的喜劇」,也是「沒有惡棍的悲劇」,片中找不到絕對的正、反派角色,所有人結局裡的淒慘遭遇都有脈絡可循,並非全然咎由自取,卻稱不上是無妄之災。
以韓國社會懸殊貧富差距為主題、卻無法被任何單一類型所定義的《寄生上流》,自二○一九年五月首映以來,陸續獲得包括坎城影展金棕櫚獎、金球獎最佳外語片在內的近兩百座獎項肯定;美國時間二月九日,它進一步征服了奧斯卡金像獎,不僅獲頒最佳國際影片、最佳原創劇本、最佳導演等大獎,更寫下奧斯卡設立九十二年來,首次由非英語電影奪下年度最佳影片的歷史紀錄。
從年輕世代絕望萌生故事靈感
直指華麗外觀下的殘酷真相
《寄生上流》代表韓國贏得史無前例的四項奧斯卡,不僅讓五千多萬韓國人情緒沸騰,就連韓國總統文在寅也用推特發文,盛讚奉俊昊「給了全國人民自豪感與勇氣」、「以最有韓國味的故事打動了全世界的心」。
雖然成了最新的民族英雄,但奉俊昊之所以拍攝《 寄生上流》,其實從頭到尾與文在寅口中的「人民自豪感」無關;相反的,他是想透過這部電影,逼迫韓國社會正視那些長期被刻意忽略的陰暗角落。
「表面上,擁有流行音樂、高速網路和先進IT科技的韓國,看似富裕且光鮮亮麗,但相對貧富差距正在擴大。尤其是年輕世代,經常感到絕望。」奉俊昊在一九年底一次訪談裡透露,他約莫是在一五年,接連看見首爾市中心無家可歸的遊民,以及五百位大學畢業生競爭一個警衛職缺的報導,腦中因此萌生《寄生上流》的故事藍本。
奉俊昊很清楚,個人品德與能力,不是決定社經地位的唯一因素,社會上的所有人,都只是複雜結構中的一部分。因此,《寄生上流》談的雖然是窮人與富人間的深刻差異,卻刻意塑造中立視角,避免只站在特定立場,醜化另一方。
電影《寄生上流》中的金氏家族,一發現擺脫窮困的機會,立刻不擇手段地採取行動。取自IMDb網站 Profile 奉俊昊
出生:1969年
現職:導演、編劇
學歷:延世大學社會系畢業、韓國電影藝術學院
成績:第72屆坎城影展金棕櫚獎、第92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原創劇本、最佳國際電影
「條件不同的人,要生活在同個空間裡,原本就不容易。在這不幸的世界裡,以共存共生為基礎的人道關係,愈來愈難維持,某一群人因而被迫寄生於另一群人身上。身處於這樣的世界中,有誰能指責一個為生存奮鬥的掙扎家庭,稱他們為寄生蟲?」奉俊昊想說的是,既然同樣身為「人」,即使彼此的財力與生活方式再怎麼天差地遠,至少也應該相互尊重共處。
因此,奉俊昊筆下事業有成的朴社長一家雖憑實力累積財富,卻常不自覺流露出對窮人的輕蔑;屈居社會底層的金家有力爭上游的企圖心,但苦無擺脫貧困手段,只能不斷設計詐騙,雙方最終難以避免地爆發悲劇性衝突。
寫出《寄生上流》的奉俊昊,成長背景其實並不屬於貧富衝突的任何一方。一九六九年出生在韓國大邱市的他,來自典型的中產知識分子家庭,並親身經歷了九○年代中期以前,韓國經濟快速成長、被稱為「漢江奇蹟」的美好時光。
奉俊昊的父親是平面設計師,曾任教於大邱天主教大學應用藝術系;擔任全職家庭主婦的母親,則是知名小說家朴泰遠的女兒。奉俊昊從小就常在父親房間裡翻閱外文設計書,以及各種圖輯畫冊。
國小階段,奉俊昊隨家人移居漢城(現今首爾)市中心的漢江南岸,並且開始對電影產生興趣。
「我成長的年代沒有DVD、VHS這種影音設備,也沒有辦法經常上電影院,家裡的電視就是我的戲院。」奉俊昊回憶,當年還是小學生的他,就懂得翻閱報紙的每周電視節目表,記下有興趣的電影播放時段,準時收看,平均一個星期可以欣賞十部電影,「當我上國中時,就已經很確定未來要走電影這條路。」
雖然從小就懷抱電影夢,但一九八○年代的韓國社會氛圍,就像是同時期的台灣,幾乎所有人認為取得高學歷才能出人頭地,因此奉俊昊一直將夢想藏在心底,順著父母親期望一路升學,一九八八年考進名校延世大學社會系,「反正很多名導演也都沒上過電影學院。」他當時這麼安慰自己。
我一直渴望拍一些,和地球上既有的電影不太一樣的東西。
觀眾總會事先帶著一些期待來看電影,我想做的就是推翻這些期待。
奉俊昊的大學時代,恰好碰上韓國社會對以全斗煥為首的軍人政權貪腐行徑,以及政府多年來動用暴力鎮壓民主運動的手段忍無可忍,頻頻發動示威抗議。奉俊昊也多次站上街頭面對催淚瓦斯和棍棒威脅,甚至還曾因投擲汽油彈被捕。
在激情的街頭運動之外,他也在學校創立了電影愛好社,大量鑽研世界各國電影,並摸索短片拍攝。從法國新浪潮代表人物楚浮、瑞典大師柏格曼,到台灣的楊德昌、侯孝賢作品,都是他的學習對象。
除了歐亞藝術風格,他對美式風格的懸疑驚悚、黑幫犯罪、科幻動作等帶有商業元素的類型電影也充滿熱情,光是《瘋狂麥斯》系列,他就反覆看過多次,直到現在,他看見戰車與滾滾黃沙,搭配熱血樂曲,眼淚仍會不自覺地奪眶而出。
受民主化運動洗禮 不再壓抑電影夢
「反叛」性格未滅 作品強調社會連結
取得大學文憑以後,奉俊昊不再自我壓抑,勇敢對父母坦承志向,並申請進入韓國電影藝術學院,花兩年時間,系統性地學習電影理論與技術。結業後,他進入業界擔任導演助手,並嘗試創作劇本,二○○○年發表個人第一部劇情長片,講述一位大學講師試圖誘拐鄰居寵物的荒誕喜劇《綁架門口狗》,但並未引起太大回響。
真正讓奉俊昊成名的,是○三年以韓國知名連續殺人事件為基礎改編的《殺人回憶》,以及○六年,一度成為韓國電影史上賣座紀錄保持者的《駭人怪物》。
因為年輕時參與社會運動的經歷,奉俊昊的電影總是蘊含著對社會現實的批判,與對弱勢者的同情。《駭人怪物》中的主角阿斗,是一位在漢江岸邊經營雜貨店的中年男子,某一天,心愛的女兒忽然被從江中竄出的變種怪獸吞噬。變種怪獸生成的原因,是駐韓美軍將化學毒物倒入漢江,但美軍與政府不願協助救人,阿斗只能憑個人的微弱力量對抗怪獸。
習慣在創作中糅合各項元素,讓奉俊昊的作品總是難以歸類。例如《寄生上流》除了貧富差距主題,還糅合了黑色幽默(金家第一位混入上流家庭的兒子,手中偽造的在學證明是導演母校延世大學)、希區考克式的驚悚畫面、讓人聯想起昆丁.塔倫提諾的慢動作打鬥⋯⋯。
「我一直渴望拍一些,和地球上既有的電影不太一樣的東西。觀眾總會事先帶著一些期待來看電影,我想做的就是推翻這些期待。」奉俊昊這麼解釋。
儘管在風格類型上力求突破,但奉俊昊至今拍過的每一部長片,包括《寄生上流》在內,都強調和社會現實的連結。甚至連創作,他都盡可能地親近人群。
「我喜歡寫作的時候,聽得見周圍有其他人的聲音,所以我通常會在首爾的咖啡館找個角落,寫上兩、三小時,然後再移動到另一個定點繼續寫。」奉俊昊說。
表面上,《寄生上流》是讓觀眾看見貧富之間那道隱形卻無法踰越的鴻溝,但身上不帶有「貧窮氣味」、卻也從不屬於「華麗一族」的奉俊昊想做的,是為不同階級的人搭起橋樑,以尊重取代仇恨與厭惡,進而讓包括他在內的所有人,都能在群居環境中感到自在舒適,「這部電影呈現的情況,就是人們連對人最低程度的尊重都被破壞忽略了。」他說。
訴諸人性普世價值,讓《寄生上流》不再只是一部「韓國電影」,而是可以被投射在全世界各個角落的寓言故事。
《寄生上流》拿下包括年度最佳影片在內的四項奧斯卡大獎,堪稱韓國影史上最光榮的一天。達志
強調人性尊重價值 超越語言藩籬
敲開奧斯卡英語電影霸權
二月九日當晚,奉俊昊上台領取最佳導演獎的第一句話是:「我以為拿下國際電影獎,今晚就告一段落,可以放鬆了。」
這並不只是玩笑話,因為早在《駭人怪物》時期就想將韓國電影帶向國際舞台的奉俊昊,知道美國市場對外語片接受度不高;一三年他與好萊塢明星合作的英語電影《末日列車》(Snowpiercer),票房也不理想,因此即使《寄生上流》九個月以來叫好叫座,他還是沒把握能征服奧斯卡,這個金字塔頂端的「上流社會」。
確認獲獎後,奉俊昊以韓語說:「當還是個年輕電影學生的時候,曾有一句話深深烙印在我心裡:『最攸關個人的部分,就是最有創意的部分。』」等完成翻譯後,他改用英語說:「這句話,出自偉大的馬丁.史柯西斯。」向傳奇人物兼本屆競爭者致敬。
隨後,奉俊昊又感謝了多年來對他肯定有加的昆丁.塔倫提諾,並詼諧地說如果主辦單位同意,他會用「德州電鋸」,把手中的小金人割成五份,和所有入圍者共享,在電影圈的最隆重盛事上,用行動再次強調了《寄生上流》的核心意涵。
一個直指社會分化嚴重、期望尊重包容的故事,在奧斯卡金像獎九十二年以來,一直由英語電影主宰的結構上敲出一道裂縫,創造可能的多元空間,無疑是《寄生上流》與奉俊昊,最出人意料卻無比巨大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