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世界工廠」東莞的成就有多令人難以置信；今日，東莞的蕭條就有多令人唏噓。

鏡頭先來到東莞厚街鎮的珊瑚大酒店，矗立在大馬路交叉口絕佳的地段，卻倒閉了好幾年都沒人接手。大門前的廣場雜草叢生，藤蔓從緊鎖的大門，沿著斑駁的牆面長到二樓，窗內散落的沙發椅仍可見往年的華貴典雅。

假使放飛空拍機到東莞高鎮的知名台資鞋廠，會拍到一片沉寂。全球每生產五雙鞋，就有一雙產自此處的生產景象已時過境遷，機器不再轟鳴。昔日繁華的萬人工廠，如今人去樓空，就像是世界工廠招牌上的光亮磁磚，突兀剝落了一塊。

但若搭乘高鐵到東莞隔壁的深圳，只要17分鐘，瞬間從廣東最悲情城市，移步到最有希望的城市。很難想像，深圳單單一個南山區的上市公司多達205家，不到一平方公里就有一家上市公司；單單一條粵海街道，聚集了騰訊、華為、比亞迪、大疆等馳名世界品牌。而設計新穎的鍾書閣和愈欣書店，前者還獲選了美國《WIRED》雜誌「全球十大最美書店」。

▲深圳與東莞相距62公里，一邊是深圳愈欣書店的設計新穎時尚，一邊是東莞飯店倒閉多年，映射了大陸外貿結構的轉變。(陳之俊 攝)

中國魔幻62公里從世界工廠到世界品牌

從東莞到「科技品牌之都」深圳，直線距離約62公里，這是魔幻的62公里，體現了中國大陸從世界工廠往世界品牌不得不的轉變。

「中國的外貿格局，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成功推動大陸出海品牌IPO的嘉御資本董事長衛哲指出，傳統外貿的廣交會一年不如一年，跨境電子商務卻發展神速。中國海關統計，2023年，大陸跨境電商出口1.83兆人民幣（約新台幣8.3兆元），成長19.6％，是當前潛力最大、帶動力最強的外貿新業態。

當下的趨勢是，大陸的土地、勞動力等成本優勢降解，只能積極轉向微笑曲線中更具附加價值的那一端。而當中國品牌走出去，也將衝擊世界，帶來新的全球化格局。

SHEIN，憑藉內地服裝產業供應鏈的優勢和大數據能力，已成為估值600多億美元的超級獨角獸。TikTok成立不過六年，躍為全世界最受歡迎的社群媒體平台。

全景相機世界第一大的影石科技，在一年內找到了786位網紅，投放YouTube推廣影片的總曝光量，達到2.46億。「海外版拼多多」Temu，2023年亮相於30秒廣告費，就要新台幣2億元的美國超級盃。

大陸做外貿生意的方法，已與以前大不相同。夜幕降臨，廣州白雲國際機場綜合保稅區的跨境電商倉庫依舊明亮如晝，成千上萬的包裹辦好海關手續，搭乘國際航班送到世界各地消費者手中的一幕，或是大陸保住5％GDP成長率的新出路。

中美貿易戰打起，供應鏈生產基地重新排序的新時代，似乎也正在「獎勵」中國品牌走向全球化：

施華洛世奇（Swarovski）大中華區總裁陳素晶驚奇發現，誕生於杭州的花西子亮相巴黎，在塞納河畔、巴黎最大且最古老的百貨商場——莎瑪麗丹正式開業，這是首次有中國美妝品牌入駐：「以中草藥提取物為核心成分，在老外那裡行得通，」從事品牌工作30餘年的她說。

曾幾何時，中國手搖飲品牌「霸王茶姬」的全球門市數量已突破4500家，80後創辦人公開表示可望超越星巴克；另一品牌「喜茶」亦走出亞洲開出英國倫敦首店，開業當天得排隊等待六小時，才買上一杯中國風味的茶飲。

從製造業巨頭到隱形冠軍，再到互聯網獨角獸、日常消費品牌，大陸企業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規模走上世界舞台。「境內愈紅海，境外愈藍海。」長年做創投的衛哲吐出金句，意味著大陸市場雖大，但競爭超乎想像的「內捲」，封閉空間已經無法承載大陸殺價競爭、毛一到二的打法，只有積極出海才能獲得更大的市場、更高的利潤，戰勝內捲。

▲SHEIN超級平價又款式多樣，贏得各國人士喜愛。(達志影像)

大陸人口紅利不再，供應鏈紅利正崛起

再深入細究，世界工廠許多世界第一的產業帶，正是陸企出海最大的底氣，儘管人口紅利不再，但「供應鏈紅利」正在崛起。

「中國製造業的基礎雄厚，已經形成了1100多個特色產業帶，」亞馬遜中國副總裁邱勝在跨境電商論壇中發言，眾多產量排名世界第一的產品極有競爭力，非常有利於中國品牌打入國際市場。

以下「世界XX之都」的故事，或許並不令人陌生，一些連聽都沒聽過的冷門小鎮，竟是日常生活中某些產品的全球第一大製造基地：

全球1／4吉他產自廣東惠陽、「世界泳裝之都」遼寧葫蘆島、「世界衣架之都」廣西荔浦攻占了全球七成產量；江蘇丹陽人口不到100萬，年產4億多片眼鏡鏡片，占全世界總量的一半。世界最大打火機廠位於湖南邵東，年產150億支，串起來能繞地球20圈。而「世界石雕之都」福建惠安，稍嫌誇張的形容是「一旦停工，日本人將買不到墓碑。」

這些產業帶，充分體現了知名經濟學家麥可．波特（Michael Porter）在《國家競爭優勢》中對產業集群的定義：地理空間狹小，卻像磁石般在短時間吸引到一個產品的所有供應鏈製造商，形成運輸採購上無可比擬的低成本優勢。

中國製造這頭大鯨因中美貿易戰，一度擱淺在了陸地。緊接著新冠來了，人們足不出戶，埋下了中國品牌炸裂全球的引信，跨境電商此刻空前蓬勃，協助中國製造游向了世界市場的大海。

正在招募各種世界XX之都的廠家，去往全球開店「與亞馬遜共舞」的邱勝強調：「跨境電商加產業帶的模式，將成為中國製造品牌化的重要推手，催生新一輪全球品牌化的崛起。」

例證之一是，在全球每四件泳衣就有一件產自這裡的遼寧葫蘆島，主打超值優惠、時髦實惠的品牌CUPSHE，在IG、YouTube上展示精美的泳裝照片，便自40多個國際市場收穫1.7億美元的銷售額。

瞄準年輕世代，SHEIN回應世界想望

受惠「產業帶加跨境電商」模式最多的，莫過於世界第五大獨角獸企業SHEIN（希音）。

站在世界最大女裝產業帶重鎮之一、廣東番禺區號稱「希音村」的村口，一下車就會被平板貨車團團圍住，車上大多疊著各種布料，提醒著人們，已來到一個被女裝包圍的世界。

打通全供應鏈的SHEIN，憑藉與強大服裝產業帶的深度融合，每天推出2000款以上的新款，精準捕捉並快速回應全球消費群體對潮流趨勢的渴望。

SHEIN革新了快時尚行業，營業額超越ZARA、UNIQLO等，與SHEIN合作的服裝廠家，也不必再想著「逃離中國」、搬往人工成本更低的東南亞等地重蹈東莞人去樓空的覆轍。

鏡頭再Zoom in到廣州「牛仔第一城」新塘鎮，鼎盛時期，全球每銷售三條牛仔褲，就有一條產自這裡。剛蓋好的雲享新經濟生態園，是一處新潮酷炫的電商基地，布置了5G直播間、攝影棚和網紅飯店。陽光透過半遮半掩的雲層，灑在匆匆往來的人們身上，為這片創業樂土披上了一層金光。

爹媽年紀的網紅「太酷辣」（化名），帶著自營工廠生產的牛仔褲產品，穿梭於直播間與倉庫之間。燈一打，人一上鏡頭，秒從老闆威嚴變臉至親切的話語和真摯的推薦，洋溢著對成功的無限憧憬。

來自四川的小年輕王雨涵，高中畢業就來到新塘，幫忙生產牛仔服飾的爸媽在抖音上賣貨。新人入局卻成績不俗，曾經是一場直播湧入了100萬粉絲。未來會不會出海？「時機到了就去，」20歲的王雨涵靦腆說，心中裝著整個跨境電商的藍圖。

基地內，小紅書種草學培訓中心坐滿「準網紅」，聚精會神學習如何在小紅書上快速開店，講師口中的「零元入駐，極速開店」無比吸引人。

一群素人在這裡找到了弱經濟下的新起點，租金低廉得讓人驚喜，住宿設施一應俱全，能直接「拎包入駐」。房東服務團隊不僅能夠幫忙找到上游的貨源，更與下游的抖音、小紅書等流量巨頭緊密合作，為產品搭建起直達消費者的橋梁。中國網紅們的每一分努力均被全世界看見。

陸企做國際品牌，借重跨境電商不失為彎道超車的一個好機會，而它們也不再那麼狼性，懂得與國際名牌聯名合作。更有甚者，運用資本市場的力量，進行跨國併購，或多或少也影響到了台灣。

一位熟悉中國品牌的台商指出，源於廣州的「一元店」名創優品，已與全球近100家知名IP（智財權／商標）合作，包括迪士尼、史努比、芭比和寶可夢，生產更多高檔品牌商品，從水杯到毛絨動物、玩具，吸引年輕一代樂意掏錢。

名創優品的首家全球旗艦店開在紐約時代廣場，巴黎奧運前夕，還在香榭麗舍大道開設一間閃亮夢幻的旗艦店。這位台商正在計畫引進台灣。

而由三個男人創辦的大陸美妝類電商品牌「完美世界」，國際化到登頂紐交所上市，並先後收購法國高端護膚品牌Galénic科蘭黎股權，再將台灣醫美保養品牌DR.WU的中國大陸業務，以及英國高端護膚品牌EVE LOM收入囊中。

「不中國」的品牌戰 潮中國正顛覆世界規則

「潮中國」會順勢誕生、改變全世界嗎？國際設計理事會前主席格羅斯曼（David Grossman）曾說：「由於中國及中國經濟和市場的重要性，無論中國現在如何發展和定義設計，都將成為全球設計。」

品牌背後往往承載著文化內涵，只是，這一波的文化輸出其實一點也「不中國」，沒有龍、皇宮、五行等東方神祕元素，反而是轉向訴求更普世的價值，比如工匠精神，比如療癒，比如ESG。

像是在德國、義大利、法國等市場拿下了掃地機第一名的品牌「dreame」追覓科技，中國區執行總裁郭人傑特別指出：「我們是把吸塵力做到全球第以市場最高單價拿下第一名。」

如同一位執著於細節與完美的工匠大師，追覓在對吸力至關重要的高速馬達上，先做到每分鐘12.5萬轉，後來15萬轉全球第一，但還不滿足，2024年繼續進化到18萬轉。

再像泡泡瑪特的玩偶公仔已觸達全球百餘國，在快節奏、高壓力的社會中，玩偶既是玩具，更是情感寄託與釋放的出口。豐富多樣的角色設定，觸動著藏家內心最柔軟的地方，帶來一抹慰藉與放鬆。

還有排名亞馬遜家具類銷售榜首的致歐家居，家具外觀時尚高雅卻內嵌古老的榫卯結構，通過可持續的設計延長產品壽命，彰顯了環保理念。

工匠精神、療癒幸福感、ESG價值的輸出，減緩了民族主義者對於紅色政權，乃至中國製造的敵意。

戰略獨到的衛哲，已投資多家出海品牌，他歸納出跨境電商三大「正確打開方式」。首先，品牌核心團隊具備海外背景，如致歐家居創辦人宋川留學德國，這些海歸深諳海外市場。其次，產品迭代神速，如SHEIN每天更新2000款服飾，遠超傳統對手，背後自然是供應鏈的強大支撐。

▲泡泡瑪特不只是玩具，更是消費者寄託情感和釋放壓力的出口。陳之俊 攝

跨境電商時代，抹去貿易代理商角色

最後的關鍵戰術是「從四個單一到四個拓展」，譬如在全球100多個國家和地區擁有超過6000萬用戶的智能充電品牌、安克創新（Anker），起初先透過亞馬遜「單一通路」進入市場，專注北美市場「單一地區」，先推出行動電源及數據線「單一產品」，以此強化安克創新「單一品牌」。接下來再有計畫性地拓展至多地區、多通路、多品類、多品牌，實現全球化布局。

跨境電商發展潛力大，只是在商業世界裡，但凡一窩蜂現象皆隱含未知風險。產業帶加跨境電商的新模式，其實不少大陸台商仍在觀望。

老家在宜蘭羅東的廣州傳盛設計老闆林道銘，西進大陸為美國百貨公司做了20幾年珠寶代工，每年出口500萬件以上的戒指、耳環和項鍊，隨著跨境電商崛起，也逐漸幫代工客戶寄貨到亞馬遜，但就不想做自有品牌，也不想在亞馬遜上開店。

「在亞馬遜，你敢一年投資500萬美元廣告費嗎？沒投這麼多你怎麼第一名？排名第十就沒錢賺。」林道銘一把算盤打得很清楚，跨境電商除了付出鉅額廣告費，還要做內容營銷：「就像開餐廳，除了師傅炒菜好吃沒有，還要會裝潢、會拉客。」

對照台灣在全球製造業價值鏈中，其實也占據多項世界第一的位置。跨境電商時代，中國產業能去掉貿易代理商的「中間人」角色，直接將產品上架到海外平台打造世界品牌，台灣能學嗎？或者，倒過來想一想：台灣該有所擔憂嗎？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