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世界冠軍有多難？

本刊獨家調查四十年來產生的創業楷模，共四百二十九位當選人。

在他們攀上事業第一個高峰後，僅有四％能不斷超越對手，登上全球第一。殘酷的是，有近一四％的獲獎企業，至今已消失無影。

本專題追蹤贏家的秘密，發現唯有忘記成功，才能持續成功。 創業楷模，前身為青創楷模，是台灣歷史最悠久、規模最大的創業家選拔，當選者均為各產業的模範生，是台灣中小企業的代表。

但，當年的成功，能保證後來的成功嗎？又有多少人，能走出台灣，登上世界的頂峰？當環境快速變化，具備什麼特質的企業主，能越戰越勇？

為揭開這個秘密，本刊調查創業楷模四十年，共四百二十九位全國創新創業總會（原名青創總會）企業現況，有幾大發現：

一、成為產業前三大者， 達一六．五四％，這包括全球前三、亞洲第一、台灣第一。其中，有四．一九％、共十八家，成為該產業的全球市占第一。

二、有一三．七五％消失不見，包括公司解散、撤銷、廢止。成功與失敗的比率，竟如此相近。

三、部分模範生已轉換舞台，有八．一五％交棒，三．二六％被併。四、扣除上述變化，仍有六成堅守崗位，雖未成為頂尖，卻也沒被時代淘汰。

18位世界冠軍企業家成功秘訣，竟是「忘掉成功」

進一步分析，這四％的世界冠軍，論營收，雖不及科技、傳產大廠，卻都是擁有獨門功夫的隱形冠軍。

在這大變動的年代，黑天鵝滿天飛、灰犀牛滿街跑，企業要活存，已屬不易，遑論成為頂尖，他們，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本刊採訪超過百人，爬梳逾五千筆資料，發現冠軍的秘密是：忘記成功，持續變革。

「企業最重要的策略，就是要拋棄昨日。」現代管理學之父彼得．杜拉克強調，「拋棄昨日」，就是二十一世紀最大的管理挑戰——領導變革要做的事。

這有多難？麥肯錫針對全球逾千位高階主管進行企業變革調查，超過十年的追蹤調查發現，所有的企業都在追求變革，但，只有不到三成企業能變革成功。

「科技進步，會讓第二名有機會超越你，」台灣研究產業變遷的權威學者、行政院政務委員龔明鑫說，現在連德國、日本隱形冠軍都在轉型，過去做零組件可以發展得很好，現在有AI等科技，老師傅經驗會被取代，因此大家都要改變，「過去成功，不代表持續這樣做，就會成功。」

「要把成功忘掉！」四％冠軍俱樂部成員之一、聚積科技董事長楊立昌強調。

想活，只能不斷進化「去年很好、今年可能就變糟」

北京奧運開幕式的地幕捲軸、上海世博的超大型戶外電子看板，裡頭LED驅動IC，都是聚積所設計；京奧讓聚積被世界看見，搶下全球市占第一，明年東京奧運的顯示屏背後驅動IC也是它（詳見第六十四頁）。

但，登上全球第一的代表作，楊立昌卻叫同事扔了，「同事問我，那個屏要不要放著？我說不要，那根本是骨董級的東西，Who care?（誰在乎？）」

因為，當年一炮而紅的戶外顯示屏，數年後已淪為價格競爭，聚積捨掉過去成功，往更高階、小間距LED驅動IC的室內顯示屏發展，甚至被全球電視市占第一的三星選上，成為合作夥伴。

當了十一年全球第一，他依然戰戰兢兢，「去年做得很好，今年可能一下子就變得很糟，」這逼得他們不能停留在過去的榮耀裡。

進化一：幫客戶經營客戶不只賣零件，黑手廠還幫賓士研發

其實，邁向冠軍的路上，他們都曾跌跤；為了活下去，必須改變、必須進化。本刊採訪發現，這十八家冠軍的進化模式有二：一是不僅經營客戶，還要經營客戶的客戶，往上經營三、四層；二是當整合者，不只提供一片乳酪，還能端出整盤蛋糕。

他被日商搶光訂單從咖啡渣拚出世界第一

全球首家咖啡紗廠興采，拚技術更拚內省力 ■ 面對西進失敗，陳國欽不服輸，反從一塊咖啡渣織布攻進歐美市場。 1989年，興采在台北吉林路創始店，見證台灣紡織業的榮景。 他來自織女故鄉之稱的彰化和美，棉被店之子出身，從經營寢飾及胚布（未染色的布）做起，見證過台灣紡織業極盛時期；當成衣業外移，興采如何從紡織業的上游做起，轉型成功？

採訪興采董事長陳國欽時，正好碰上美國沃爾瑪的材料顧問來台採購布料。她看到陳國欽的第一句話就是興奮的喊：「What’s new?」

全球首創咖啡渣混入布料搶下The North Face、Patagonia訂單

陳國欽在展示間，一邊穿上一套類似潛水衣貼身的運動外套，一邊用文法結構不對卻流暢的英文，向她介紹去年研發成功的高機能運動外套。

老客戶不斷叨念北美冬季的嚴寒， 積極想尋找能擺脫一堆厚重衣物，又能兼具環保的素材；見到這套運動外套不但防雨防風，它的原料成分，更是九二％回收寶特瓶及咖啡渣而來， 客戶開心的對陳國欽說：「我拜訪了好幾家廠商，只有你給我新東西，簡直感動得要哭！」

做為全球第一家將回收咖啡渣混入布料中，研發出高機能的咖啡紗廠商，陳國欽研發出的咖啡紗，不僅與咖啡一樣具有防臭、吸濕及速乾功效，還能防護紫外線。

二○○九年推出後，立刻吸引包括美國環保品牌Patagonia、美國戶外運動品牌The North Face及運動鞋大廠New Balance等合作，至今合作廠商超過一百一十家，法國戶外服飾精品愛德（Eider）更將興采的品牌也印在衣服上，肯定它的價值。環保科技咖啡紗問世一年後，就帶來上億營收；二○一八年，興采營收十六億創新高，毛利率超過三○％的咖啡紗，更占營收二五％。

這種高機能布料，如何席捲全球市場？二○一二年，《紐約時報》報導，高機能布料的紡織業者產能，在過去十五年來，正被歐洲及北美品牌搶購一空，因為這些材料可以運用在滑雪衣、運動外套及消防員的防護裝備上，並指出興采在機能布料的創新，「為台灣紡織業帶來復甦的動力。」

西進賺低成本快錢成衣脫色、遭軟禁，賠上1—3營收

環保科技咖啡紗的誕生，是陳國欽從挫折中爬起，鍥而不捨的結果。蛻變的過程很昂貴，從他西進中國失敗，繳了昂貴的學費開始。

一九九二年，從中國運往南非的成品布貨櫃，經興采美國客戶驗收後，當天客戶的太太隨手抓了一件紅色衣服穿，沒想到洗手時，衣服竟然流出紅色液體。美國客戶因此大怒，不僅退掉一整櫃的成衣，包括其他三個未抵達的貨櫃，一併退掉，造成興采十萬美元的損失。

興采原本在台灣經營胚布，經歷過紡織業成衣榮景。一九九○年以後，中國紡織業崛起，陳國欽看到中國成品布比他賣的胚布還便宜，也跟著紡織同業西進中國，到中國當地成衣廠低價買布，再轉賣給國外客戶。

那時我已經在中國買布一年，每一票可以賺兩到三成利潤，」他說，「可是只要一票出錯，賺的錢全都賠進去。」他說。最致命的一擊發生在（南非退貨事件）半年後，他前往上海設辦事處，想換地方買布，沒想到在下榻的旅館裡被六個彪形大漢扣押，兩個禮拜後才脫身，原因是他先前賠掉三個貨櫃的錢，有一個貨櫃因還沒出貨，他不肯付錢，沒想到對方找上門來。

西進失利，讓他領悟到，走量大又低成本市場是一條不歸路。

當時他在中國買賣成衣的營收，已占公司全年營收的三分之一，原打算進一步在中國設廠，當下毅然決然退出中國，放棄三成多營收返台。

回台後，他一方面研發防水透氣高機能布料，一方面跟著紡拓會到海外開拓商機。一九九三年，他成為第一批跟著紡拓會海外參展的業者。這是他跨出全球的第一步。

透過國外參展，他看到訴求高機能運動布料的攤位最熱門，原來歐美正流行戶外運動，機能性的防水布大受歡迎，陳國欽研發的防水布，價格只有市場上的一半，功能又差不多，逐漸受到國際品牌的青睞。

「普通棉布一碼賣一．五美元，利潤是一○％到一五％；機能布可以賣到四到五美元，利潤是三○％到四○％，」他說，雖然後者不好做，但是比賣量大又容易被複製的棉布，更有保障。

二○○五年，興采迎來兩個轉折，痛苦，卻逼出大成長。

出國拉訂單，遭日商完敗被大廠無視，反從中觀察到客戶需求

第一個轉折，興采受Patagonia邀請，參加在日本舉辦的供應商大會。與有榮焉的陳國欽，扛了六十公斤重的兩大皮箱機能布，與日本第一織物代表，一起與Patagonia設計師洽商。

「日本代表只拿了兩個小皮箱，裡面只有十塊布，我的東西琳琅滿目，鋪滿整桌，」他笑說：「當時我覺得自己一定可以打勝仗。」

沒想到設計師只摸了摸他的布料，就將注意力轉向日本。一場洽商下來，日本人拿走所有訂單，他不明所以，直到聆聽Patagonia邀請藍色標誌（bluesign，由歐盟訂定的規範，代表產品符合環保及健康訴求）技術公司總裁談環保趨勢，才領悟，原來Patagonia希望供應商都能獲得bluesign認證，而日本廠商完全符合。

全軍覆沒的他，反而覺得興奮，因為看到未來趨勢。帶著沉重的戰敗品返台之後，他決定從染整廠開始，由製程符合環保做起。

起初，陳國欽到處找中游的染整廠配合，卻因為訂單太少，且製程不使用化學藥劑須另購較昂貴，還要取得一連串認證而被拒；乾脆自己在桃園觀音設染整廠，打算照bluesign標準量身訂造。

很多人笑他做布商沒管過工廠，研發團隊也勸他開環保染整廠會很辛苦，因為台灣環保意識尚未形成風氣，但他強調，「如果製程不環保，客戶穿含重金屬染料的機能衣，身上會癢；好不容易朝機能布的高端客戶邁進，沒有環保認證，等於又回到便宜的世界。」

二○○七年，投入二億五千萬元建成環保染整廠， 興采成為台灣首批獲得bluesign認證的企業之一，Patagonia也成為他的最大客戶。

年燒一成毛利研發，妻哭求收手繳六千萬學費，拚出獨門咖啡紗技術

另一個轉折，有一次他跟妻子去聆聽演唱會，因為剛運動完，妻子嫌他身上酸臭，要他去星巴克拿半磅咖啡渣帶在身邊，才准他坐在身旁。

這讓他靈光乍現，咖啡渣放入冰箱能除臭吸濕，何不將它也加入布料？回去他又一頭栽進研究，用四年的時間，每年投入毛利一成研發。

因為燒錢，管帳的妻子曾半夜哭著對他說，可不可以收手？每次他都說：再給我一次機會。

員工們覺得老闆瘋了，尤其是業務員，由於咖啡紗前幾代產品都有瑕疵，導致業務員對於產品將來上市信心不足，離職率翻倍。

但他不放棄，因為他從每次的失敗，都看到進步的曙光。每半年，他就將研發出的咖啡紗運動衣，免費寄給國外客戶試穿，請他們回饋心得，一次次改進。例如，客戶回饋咖啡衣剛穿時聞起來香，穿了三個月之後惡臭，他才發現原來是咖啡油作祟，於是將咖啡油分離。

在繳了六千多萬元的學費後，垃圾終於變黃金，二○○九年推出的「S.Café®」品牌的咖啡紗，結合回收寶特瓶與咖啡渣，具備保暖吸濕除臭功效，驚豔國際各大品牌合作。

兩次的挫折，讓他看到兩次未來：一是前進中國失敗，領悟到與其做低成本生意廝殺，不如走高機能紡織路線；二是被日本第一織物搶走生意後，讓他看到非跟上不可的環保趨勢。

至於紡織業的下一步，他認為，除了比技術力、品牌力，更要比內省力。

「網路時代，一切公開透明，所有的製程都要坦白告訴消費者，賺了多少錢，用了什麼材料，是否善待員工，比大家的內省力。」陳國欽說。

環保是全球趨勢，消費者不再滿足於製程環保，而是從源頭檢視業者對環保的用心。繼建立環保染整廠後，他更投入紡織材料生質化的研發，繼咖啡渣之後，還有哪一些植物原料，能夠取代石化原料，讓戶外運動者因身著百分之百環保運動衣，而感到驕傲。「越符合環保訴求，你的門檻（越高），別人才進不來，」他肯定的說。 ■ 穿著咖啡紗織成的運動服，陳國欽扯了扯衣袖，對客戶說：「你看，它的彈性有多大。」 ■ 這只老式皮箱塞滿陳國欽創業第一年就開始的工作紀錄，陪他全球走透透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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