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與虛擬角色的新戰局

文／馮震宇　圖／達志影像



今年(2025)9月，Disney向Character.AI發出律師函，指控對方未經授權，使用其知名角色作為互動式聊天機器人(Chatbot)，並要求平台立即刪除所有與其IP相關的AI角色。表面上這是一場智財糾紛，實際上，Disney的法律戰，揭開了AI時代「角色人格主導權」的爭奪。

若將此案與MidJourney Disney等提出的法律行動放在一起先前對MiniMax、觀察，可以發現Character.AI案不但揭示AI未來可能衍生的爭議：虛擬角色如何保護、平台是否要為用戶利用AI生成的角色負責，以及角色授權的未來發展；同時凸顯用戶自創的個性化角色聊天機器人，正引領AI從「智慧工具」邁向「共生夥伴」。未來，AI與人類的新互動趨勢正在成形。

AI朋友崛起 角色從內容變陪伴

Character.AI之所以能吸引許多年輕族群創建「AI朋友」角色，正是因為它抓住了AI互動的新趨勢：AI不只是回答問題的工具，同時是提供陪伴、理解情緒、形成依附的「智慧夥伴」。

這個發展與OpenAI創辦人Sam Altman提出的「生活作業系統」(LifeOS)概念不謀而合。Altman認為，未來的AI將從偶發性的使用行為，轉變為長期伴隨用戶、主動提供建議、共同生活的智慧伴侶。

Character.AI允許用戶以文字描述角色的個性，透過互動調整和塑造其理想角色的性格，因此許多用戶套用Disney旗下的眾多知名角色，如蜘蛛人、星際大戰、冰雪奇緣，以及漫威漫畫中的各種角色，作為其AI朋友，與其深度互動，進而產生情感連結。

這個變化，讓IP公司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也讓Disney做出強勢回應。Disney指控Character.AI的商業模式就是系統性地複製、貨幣化和商業化利用Disney所創造並擁有相關權利的角色。更嚴重的是，Disney指控這些聊天機器人，在某些情況下會對兒童造成性剝削並具危險性。

IP紅線浮現 Disney為何一定得反擊？

這些爭議，對Disney之所以重要，在於該公司是以智慧財產權為核心，透過自行運用與授權模式，建立起龐大的娛樂帝國，支撐起影視娛樂、網路、主題公園、以及消費產品等四個主要業務部門。從動漫、電影、電視、書籍等著作權開拓無窮創意，進而透過影視、遊戲、串流、主題公園等，整合智慧財產權衍生產品的開發與銷售網路，陪伴全球幾代兒童的成長，更成為充分掌握價值鏈的最佳例證之一。

Disney如何保護這些智慧創作？

除了創作完成就受到保護的著作權外，Disney也廣泛運用其他的智慧財產權。例如，在全球大量註冊商標，擁有超過5,000多個角色的IP。在迪士尼樂園，其自主設計、建造、生產的娛樂設施，也獲得超過100項專利。Disney將這些IP化為營收的關鍵，就在於以品牌授權為核心，不斷開發新的商業模式，並在全球170多個國家開展授權業務。例如，Disney在全球發展了超過4,000個擁有特許經營權的商店，授權產品更是包羅萬象，涵蓋玩具、文具、食品、保健品及出版物等。

5,000多個角色更大大豐富Disney的內容庫，不但可作為授權IP，還可以在其主題公園中運用，更可能因嶄露頭角，成為Disney的賺錢IP。這也是為何Disney對其角色悉心維護，不容他人任意利用的原因。

Disney控告Character.AI以及MiniMax,MidJourney等AI公司侵權，也是理所當然，因為這些AI所生成的內容，都會影響到Disney的授權業務。




Disney透過品牌授權，將其角色商品化，從玩具到生活用品，建立起全球龐大的消費產品網路，這是其營收的關鍵支柱。
生成式人格模型 AI平台的戰略優勢

相對的，Character.AI則是一家成立於2021年的AI初創公司，在2024年估值已達10億美元。這家獲得創投a16z注資的公司，雖然每月收取9.99美元的費用，仍擁有約2,000萬名月活躍用戶，其中六成是Z世代或更年輕的族群。

這種對青少年的黏性，主要源自於該公司的AI大模型，允許用戶自行設定參數塑造性格、專長各異的AI角色伴侶，並與所創建的角色聊天互動，AI還會依照回饋調整角色性格及語氣，形塑理想的AI角色樣貌。這些角色可以是用戶原創，也可以是脫胎於其他人所創作的現成角色。

Character.AI的特色，就是准許用戶利用AI大模型生成並調整其AI伴侶，甚至可以模仿原版角色的個性和說話方式，為用戶提供與這些角色真實互動的體驗。惟從《著作權法》角度觀察，Character.AI准許用戶生成並使用Disney角色，可能涉及多項侵權問題。

法律前線：衍生創作與商標混淆的拉鋸

在智慧財產權侵權方面，Disney主要指控Character.AI侵害其著作權和商標權。

1.著作權侵害

著作權侵權方面，Disney主張Character.AI未經授權，即使用其擁有著作權的角色和作品。

由於Disney擁有其角色的IP，包括其獨特的外觀、個性特徵和背景故事，Character.AI准許其用戶在未經Disney同意或授權的情況下，利用其AI模型創建模仿Disney角色的聊天機器人，這種衍生創作，即有可能會構成侵權。雖然嚴格而言，AI伴侶是由用戶創建，但Character．AI提供支持與便利，故仍可能會構成間接侵權的責任。

2商標與識別混淆

商標侵權方面，Disney主張Character.AI未經同意利用其角色與商標，可能導致消費者混淆，誤以為Disney已授權或認可這些角色聊天機器人。

這種混淆，不僅影響了消費者的選擇，還可能稀釋Disney商標與其角色的獨特性和價值。若這些角色有註冊商標，即有可能會構成侵害商標權；縱使這些角色沒有註冊商標，仍可能會有不公平競爭(Unfair Competition)之嫌。

此案件所曝露的，除了傳統AI所面臨的著作權侵權，如利用Disney的電影與其他著作來訓練AI大模型、依用戶指示輸出類似Disney的角色與內容，還呈現過去未見的新興法律爭議──AI平台對用戶生成內容的責任界線為何？傳統的著作權侵權抗辯，在AI角色是否可適用？如何平衡角色著作權保護與AI技術創新？

不過，Disney與Character.AI之間的糾紛，可能對未來角色授權市場有著深遠影響。一方面，AI為角色互動和營收提供了新途徑；另一方面，未經授權的AI利用，有可能會破壞現有授權機制，對權利人與平台造成挑戰。


Disney除了控告Character.AI外，也對MidJourney等生成式AI平台提出法律行動，以捍衛其角色與著作權，保護其授權業務不受影響。
IP掌權者的下一步
合作授權？還是自建AI樂園？

雖然Character.AI希望將AI與角色的關係，從「工具」關係轉向「夥伴」關係，明確表示其目標是「與行業和權利人合作，使他們能夠將角色帶到我們的平台上⋯⋯為IP權利人提供工具，為他們的角色和故事，創造可控、引人入勝且產生收入的體驗。」此目標若成功，將會創新角色互動的商業模式，進而指引IP利用的一種新方向，也就是由AI平台與著作權人就角色形成正式的授權關係，並由AI擴大其利用可能。

但是，此模式也有可能讓權利人喪失對其角色的控制。因此，Disney發起法律行動，表明尚未準備好接受此等AI化的授權模式。如果其他著作權人模仿Disney的做法，AI平台可能不得不自行開發原創角色或確保獲得適當授權，才能提供角色聊天服務。

相對地，像Disney等掌控IP的業者，也可能會選擇自建官方AI平台，親自下場提供可控的AI角色互動體驗，進一步掌控其角色並擴大角色的營收。類似在串流媒體時代，Disney就從單純授權Netflix與HBO到自建Disney+，進而全面掌控其價值鏈。

另一方面，若不能合作，其必然衍生的問題，就是類似Character.AI這類平台的法律責任為何？平台是否需要為用戶利用AI生成的侵權角色負責？這恰巧就是一個介於法律與科技快速進展的灰色地帶。


以米奇為代表，Disney對其所有角色IP悉心維護，不容他人任意利用，因角色人格是公司娛樂帝國的基石和核心資產。
灰色地帶 平台責任、心理風險、青少年成癮

在AI平台興起前的網路時代，美國首先創建出「安全港」(Safe Harbor)的例外，也就是一般網路平台業者可以援引「通知－移除」(Notice and Takedown)規則，在收到著作權人投訴後，迅速移除侵權內容即可規避責任。我國《著作權法》也在第六章之一（網路服務提供者之民事免責事由）有類似的規定。這也是為何在收到律師函後，立即移除可能侵權AI角色的原因。但是，AI的出現也對此項例外帶來挑戰。一方面安全港例外僅適用於網路服務提供者(ISP)，是否能適用於AI平台就有疑義，其次則是由AI創建的角色聊天機器人，可否有安全港規則的適用也尚不明朗。

更重要的，就是除了智財問題外，這些角色聊天機器人還面臨其他挑戰。例如，在Disney採取法律行動前，Character.AI已因其角色聊天機器人造成青少年上癮與心理傷害（包括造成14歲青少年自殺）在美國多州被告。

角色人格將成AI時代的新貨幣？

Character.AI案呈現出一些新的侵權議題，Character.AI立即刪除與Disney角色有關的AI機器人，其實並未解決根本問題，因其平台上仍充斥其他知名人物或角色的AI機器人。但是，Disney的「秀肌肉」，也凸顯著作權對AI發展的可能制約能力。未來會如何發展，仍有待繼續觀察。
（本文作者為國立政治大學名譽教授）




… 本文摘錄自 能力雜誌 2025/12月 第83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