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師大女足抽血案吹哨者 簡奇陞

直視體制盲點對抗球壇權威



攝影·唐紹航

訪問這天,簡奇陞從一場剛結束的捐血活動趕來。

她是接受台北捐血中心邀請,返回母校台灣師範大學號召學生捐血,她做公益的方式很特別:在現場拉一把椅子,招呼路過的學生坐下聊天。

「我想告訴大家,捐血是一件超酷的事!」她笑著告訴我們。

笑鬧的語氣裡,半點聽不出幾個月前的血淚與陰霾。


簡奇陞(圖)代表一整群不願屈服於體制的台師大女足隊員站出來吹哨,有望鼓勵未來受到不合理對待的運動員為自己發聲。簡奇陞提供

Profile 簡奇陞
出生:2001年
現職:清華大學運動科學研究所碩士班在學中
學歷:台灣師範大學運動競技學系畢業
經歷:台師大女足隊抽血案吹哨者


推倒不合理結構 要當最後一批受害者

二○二五年七月,一支簡奇陞強忍淚水、讓抽血針管扎進手臂的影片,曾經在各大新聞媒體上一遍又一遍播放。

當時,她在社群媒體Threads上透過一系列貼文,踢爆台師大女子足球隊教練周台英長達七年逼迫隊員「抽血換學分」,要求學生在寒暑假期間連續十一天接受抽血實驗。因為沒有專業護理師抽血,許多人的手臂被扎出大片瘀青,更有部分學生不堪痛苦,在教練脅迫下休退學,駭人情節震驚社會。

早在二四年十月,民進黨立委陳培瑜就曾揭露這樁醜聞。但東窗事發後,台師大校方先發聲明否認,更在行政調查後,輕縱教練霸凌情節,沒有做出任何停聘或解聘處分,才讓簡奇陞等人決定訴諸社群媒體發聲。

七月十四日,幾名吹哨者在人本教育基金會、陳培瑜等人陪同下舉行記者會。接過麥克風後,簡奇陞摘下墨鏡,直視整排攝影機高聲說:「我不用戴墨鏡、我也不用變聲,因為該遮遮掩掩的並不是我,我有名有姓,我叫簡奇陞。」

鏗鏘有力且事證俱在的指控,點燃了社會怒火。台師大隨即舉行記者會道歉、重啟教評會,決議解聘周台英;教育部也全面調查「精準運動科學」研究計畫執行狀況,發現包括國立體育大學在內的三所學校,同樣在未簽署知情同意書、送倫理審查下進行人體實驗(部分包括抽血),全部計畫都須喊停或重新送審。

這是一群拒絕體制壓迫同儕後輩的青年,義無反顧站上第一線,並獲得富有正義感的台灣社會大力聲援,共同推倒不合理既存結構的故事;也是二五年最值得被珍藏的集體記憶之一。二十四歲的簡奇陞,則是這場公民運動的代表人物。

「在學校的時候,每個人都知道這是錯的、應該被檢舉⋯⋯。」五個月後接受《今周刊》專訪,簡奇陞直言,「但大家畢業之後就不想再管,所以這件事才能持續發生七年。我們一定不是第一批受害者,但我們立志成為最後一批受害者。這件事被揭露之後,這個(運動員採血)實驗就是真的結束了。」

非單一個案 想改變體育界盲從文化

隨著後來愈來愈多運科研究黑幕被揭開,簡奇陞強調:「我的遭遇絕不是單一個案,而是牽涉到整個(體壇的)盲從文化。我們教練不可能那麼勇敢,直接抽我們的血,一定是別人有做、做了沒事,所以叫她也做。不是她太壞、也不是誰壞,而是大家不認真去看整個文化的問題。」

訪問中簡奇陞打開手機,展示七月間密密麻麻的通聯紀錄,當時她一天要接八十通電話,上多家媒體通告。螢幕前她勇敢冷靜、邏輯清晰,但腦袋每天高速運轉,還要面對各種網路謾罵言論,讓她每晚難以成眠,情緒變得躁鬱。一直到十月底,身心狀態才慢慢好轉。

之所以那麼拚命,是因為她知道,種種由盲從文化衍生而來的畸形生態,是台灣許多學生運動員從小到大的共同遭遇。簡奇陞的成長故事和許多同齡運動員相同,小學二年級第一次接觸足球就學得很快、體能發展也比同齡男生早,在隊上踢得順風順水。

升國中時,家人擔心運動員這條路不保險、一度讓她進入一般升學學校就讀,但同時仍接受國家隊培訓;為了訓練方便,她隔年還是轉往教練與隊友所在學校,整段中學歲月,都在集中管理的環境中度過。

那樣的環境下,教練常常將管教責任丟給校內學長姐。對學弟妹而言,學長姐像半個老師或家長,學長學弟、學姊學妹制,就像足球該被踢進球門、雙手不能碰球,是天經地義、不會有人質疑的規矩。

中學期間,簡奇陞跟學姊的關係相對正常,但也聽過各種其他學校的「鬼故事」。譬如棒球隊學弟新買的球鞋要先給學長穿、學弟要替學長洗穿過的襪子、學弟被丟進人工湖裡⋯⋯。讓簡奇陞難以理解的是,每個人都不喜歡被霸凌,但從來沒人跳出來反對,隔了幾年,被害者變成加害者,繼續複製畸形生態。

上大學後,她也遇到了不得不服從的權威:強迫她抽血的教練周台英。

訪問中她回憶,自己大學期間,扣除到國外交換學生一年,她一共參與過七次連續抽血實驗,五年下來被抽過超過七十管血。

儘管從小在高壓管理下成長,但到了大學,她經常到外系選修政治學、公民社會、人權素養等課程。這些知識,不知不覺孕育出她反抗的力量。

「過去體育圈有很多權勢霸凌,學生只能偷偷匿名發文、問大家的想法,學長姐就會告訴他,這很正常。」她說,「以前的我們是不會思考的,教練說什麼就做什麼,不會停下來想她說的是對是錯,所以我們才一直錯這麼久。」

關注運動員心理健康 奪牌後如何轉身

把過去沒有人敢質疑的問題,放到陽光下公開討論,是她在這次吹哨之後,最希望帶給年輕運動員的力量。

七月事件落幕後,她在九月進入清華大學運動科學研究所就讀。最初選擇讀運動科學,是因為關注運動員的心理健康,「我們先是一個人,才是一個運動員。一個人的運動生涯可能只有五、六年,但要當一輩子的人。」她指出。

她想起自己在台師大的教練周台英。將近五十年前,周台英是中華台北女子足球代表隊的主力前鋒,當時連續三屆拿下女子亞洲盃足球賽冠軍,更在一九七九年以十六歲之齡,榮獲該賽最佳球員,被譽為「一代木蘭女將」。抽血案爆發後,周台英在道歉記者會上說一句「我的一生只有足球」,語氣堅定誠懇,簡奇陞聽完,心情卻更複雜。

「教練當年被捧上頒獎台,但沒有人幫她好好走下來。因為她的光環,她後來必須硬著頭皮做很多她不擅長的事,譬如當教授、做研究⋯⋯。」她說。

簡奇陞認為,逼迫學生抽血的教練,動機不見得邪惡,只是反映出對權勢關係、研究倫理的無知,「某種程度來說,她也是體制的受害者之一。」她感嘆。

七月抽血案爆發後,公眾輿論將矛頭指向周台英,反倒是簡奇陞在一次媒體聯訪中強調,她沒有要抹滅教練過去的成就、也不樂見教授遭受各種霸凌,只是就事論事,希望得到教練道歉。

一路陪伴台師大抽血案吹哨者的人本教育基金會執行長馮喬蘭坦言,鏡頭前看起來勇敢堅定的簡奇陞,對於站出來吹哨,內心其實有許多拉扯。

「她是個內心非常柔軟的人。」馮喬蘭說,「今天她要控訴的對象,是她曾經立足的地方,這個地方,在她的成長過程中一路支援她;那些傷害她的大人,她還是把他們當作師長。她也會想,難道要全盤否定這些人、否定自己的過去嗎?」

她沒有打算否定過去。讓自己曾經立足、熱愛的地方變得更好,反而成為簡奇陞未來最想做的事。

她已經通過中學教師資格考試,等研究所畢業,會考慮先到企業界闖一闖,但最終目標還是到國中當雙語體育老師。「我的興趣不在教你投籃、讓你跑更快,而是要刺激你的想法。」她說。

以前我們是不會思考的,教練說什麼就做什麼,不會停下來想她說的是對是錯,所以我們才一直錯那麼久。


攝影·唐紹航

拒當得獎機器 用思辨挑戰權威

她舉例,之前實習時教室內課,她分享十多年前速比濤(Speedo)研發一款運動科技產品「鯊魚泳衣」,讓許多選手在賽中屢破世界紀錄;但因為一套泳衣要價三、四十萬,引發公平性疑慮,在二○一○年被國際泳聯禁用。

「我問學生怎麼看?有人覺得這樣公平,有人覺得不公平。我接著問他們,那慢跑鞋呢?是不是赤腳跑才最公平?老實說,這些問題,我也沒有答案,但思辨的過程很有趣。」她興致勃勃地分享。

她用思辨能力對抗體壇數十年的服從文化,未來的她,也想教新一輩的運動員思考,面對權力壓迫,不再只有順從一種選擇。

對她而言,那是比技能、分數、獎盃,都還重要的事。

就像她在訪問中說的:「我們先是一個人,才是一個運動員。」唯有當運動員不再只是被訓練成得獎機器,畸形的體制文化才有鬆動的可能。這也才能讓台師大女足隊員每人的七十多管血,更有價值。(馬揚異)

…本文摘錄自 今周刊 2025/12月 第15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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