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鳳蝶之家

港口馬兜鈴

是怎樣的因緣呢?我竟彷彿要將大地翻遍般,一寸一寸將它搜尋。

我所尋找的,是在這個島嶼上被列為野外瀕臨滅絕的植物——港口馬兜鈴,它以尋常的心形葉和藤的姿態,低調隱身於珊瑚礁森林中,外形如鈴的果實,則無聲刻畫出它名字。

穿梭夏日熱帶叢林尋找港口馬兜鈴,為防蚊,我穿上兩件上衣且頭套紗罩;為防蛇,又穿上高筒雨靴。如此,入林之後無須走動已滿身汗水。藤本植物的葉片,總是向著陽光生長,密林中即使相遇,也多只能看見無葉的木質藤莖,而林間分布多種植物的藤莖,在尋找的初始,要精確判斷實有難度。抬頭求助於向光的葉片,汗水卻常教視線迷濛。

山林之中,尋找港口馬兜鈴著實不易,我常苦尋一日徒勞無功。或許,在寸寸搜尋間,我的目光已經與這藤的葉片短暫交會,卻又因熱帶森林層層疊疊的各類枝葉遮阻而錯過。


▲外型如鈴的果實刻畫出它的名字


▲港口馬兜鈴心形葉

馬兜鈴屬植物富含馬兜鈴酸,早年是著名中藥,近年因證實對人類具有毒性而停用,然而有一類族的美麗彩蝶,卻因它才能翩翩起舞。

一如蠶蟲之於桑葉,悠遠的演化之路,注定了金鳳蝶類族與馬兜鈴屬植物生生世世的因緣,光芒閃爍如黃裳鳳蝶或珠光鳳蝶,都因它而決定世族的興衰。在我工作與生活的墾丁地區,以馬兜鈴為幼蟲食草的蝴蝶家族,常見有黃裳鳳蝶、紅紋鳳蝶及大紅紋鳳蝶。其中黃裳鳳蝶是這島嶼的保育類蝴蝶,據文獻記載,此蝶最主要的天然棲息地為墾丁地區。

墾丁地區馬兜鈴屬植物的分布,以港口馬兜鈴與異葉馬兜鈴為主,其中異葉馬兜鈴局限於丘陵、台地的泥質地域生長,偌大的珊瑚礁森林和海岸森林中,則多屬港口馬兜鈴一族。

黃裳鳳蝶是我決心研究的蝴蝶,而牠在墾丁地區最重要的幼蟲食草,便是港口馬兜鈴,這食草生長處,自然是黃裳鳳蝶幼蟲棲所。有學者推論,導致蘭嶼島上珠光鳳蝶族群零落的因素,是食草港口馬兜鈴已漸稀少難覓,我料想墾丁黃裳鳳蝶族群稀少的玄機,也與此藤有關。於是,尋找港口馬兜鈴於我是必然之事。然而這藤究竟藏身何處呢?文獻與前人能告知者有限,寸寸搜索便成宿命。

為尋找港口馬兜鈴,我在叢林中顛簸一日全無所獲是常有之事。然而日復一日,我漸漸熟悉了這藤的模樣和氣味,在視覺與嗅覺同時運用下,尋藤技巧終於小有進步。而最容易發現它的方式,莫過於跟隨也在尋覓它的彩蝶。母蝶唯有尋獲幼蟲食草時才能產卵,對於尋覓食草,牠們具有基因密碼上的優勢,人們自然無法與其相比,所以若我運氣特別好,遇上產卵母蝶前來指引,一切就容易多了。

藤的生命極為堅韌,對於蝴蝶幼蟲嗜愛的啃食,多反映以雨後生生不息的繁茂,即使遭受幼蟲將新莖食盡,只需足夠的陽光和雨露,仍能重新蓬勃。港口馬兜鈴藤最怕是人類的一片刀,腰斬它向光攀高的堅持,又或是一把火,燒毀它以血肉為鳳蝶幼蟲編織的翩然之夢。若逢人為攔腰斬斷,藤莖落地,限於森林底層光量微弱,生長困難,最終常至死亡。而綠色生命最憂心的,莫過於生育地被開墾整除。這野外已經相當稀少的藤,據當地老人陳述,早年從海岸到山上礁林普遍存在,後來隨人們的開墾與活動範圍擴大,失去生育之地,族群快速衰微。

我尋找港口馬兜鈴的工作,除賴母蝶指引,也終得多位與此藤有淵源的當地居民襄助,使得尋藤進度大有進展;也由於對此藤的生理生態特性漸能掌握,深入叢林時判斷它生長環境的能力也精進許多,有時感覺此處當有它在,之後果然尋獲時,心中愉悅還真難以言喻。

能掌握此藤生理生態特性,是拜科學實驗之助。尋藤之初,我在苗圃種下大量港口馬兜鈴,一邊進行生理實驗,一邊期盼來日了解黃裳鳳蝶幼蟲適存棲所時,可以有適合的藤用以進行棲地營造。如此,我尋找它,培育它,測量它,熟悉了它每一種姿態與性情,野地找尋時,已不似初時艱難。雖說不似初時艱難,卻也並不真的容易。礁林間去來,無意間欣喜發現新藤之際,也總有「眾裡尋它千百度,那藤卻在日常往來處」之慨。

在墾丁的珊瑚礁森林中,我為探黃裳鳳蝶族群低落之謎,挑戰本身體力與意志力,一寸一寸搜索大地,尋找不知前生結下何等因緣的蝴蝶食草——港口馬兜鈴。即便歷經「一番寒徹骨」,至今仍非容易之事。

舞鶴叢林

尋找鷹巢的研究夥伴在前面走,我在後面跟隨,在我和他之間,舞動著一面黑色的薄紗——那是無人森林裡渴血的群蚊追隨著他的體溫。

夏日的熱帶叢林中濕熱無風,正適合飛蚊出沒,雖然大部分的飛蚊忙於包圍他裸露的雙臂與後頸,不意間我手背上也腫起幾個癢包。急切地從背包中尋出驅蚊的香茅膏,問他需不需要擦?他說不用,因為早已對蚊咬不敏感。這位研究夥伴熱衷生態攝影,他還說以前在林中蹲伏拍鳥時,身上曾被蚊子咬腫近百個包……我聽了簡直癢到心裡頭去。

邊走邊擦著香茅膏,他回頭看了我一眼說:「妳還沒忙完哪?認真點走路,小心跌倒或扭到腳。」

眼睛尋找著馬兜鈴藤,我即使不理會蚊子,東張西望間也很難「認真」走路。這片各類藤蔓交織的叢林宛如他家中廚房,我卻是初次探訪,為了跟上他的腳步,為了東張西望,為了驅趕蚊蟲,我簡直忙得不可開交……下坡處有一株枯立木擋路,繞過它時藉它使力,不料它一抓即斷,我來不及變換重心便一腳踩空,雖未跌跤,腳踝卻疼得難以前行。


▲生長在珊瑚礁岩上的熱帶海岸林

「我好像不能走了。」我叫住前面的人。

他看了看,說是扭傷了。

哦!真是糟糕。在荒莽山野中,受傷是件極惱人的事,不但不能換來同情,還會造成同行者的不便。更尷尬的是,他曾幾次叮囑我不要藉枯木使力。我真恨不得時光能倒退十分鐘,不要去抓扶那段枯木,可惜此時懊惱已無濟於事。

「你繼續做調查吧!我在這裡等你回來。」我雖暫時不能前行,照顧自己並不成問題;不過這林子是沒有「路」的,他雖然常來,每回都走不同的「路」,所以我還是不放心地交代:「你要記得我所在的位置。」

「我會叫妳。」在密林之中,聲音遠比視線清楚。

於是我就一個人留下了。一個人在密林中,試了幾次傷腳都沒起色,只好坐下來數蚊子。蚊子一般對人是有選擇的,同伴在時,大部分蚊子都貼著他,這會兒我一個人了,群蚊大軍便紛紛向我湧來,令人聯想受傷的野生動物被天敵攻擊的困境……

熱帶叢林中有許許多多動人的生態情節,但蚊子除外。蚊子可能是自然界中我最討厭的生物,臥室中一隻蚊子就足以教人難安眠,但在野外面對難以計數的蚊群卻還是得工作,每當調查工作進行至黃昏,我常聲稱體力不繼必須收工,主要原因其實是癢得難以再忍受。然而身為一隻蚊子,與人的體溫和血味糾纏是天命,我又如何能期望牠們捨我而去?我不停塗抹香茅膏,牠們依舊黏著我。腦海開始轉著登革熱、日本腦炎、血絲蟲症,還有什麼與蚊子有關的病?所幸想得出的疾病近年來在墾丁地區皆未聽聞。

揮趕著如紗的飛蚊,忽記起沈復的「夏蚊成雷,私擬作群鶴舞空,心之所向,則或千或百,果然鶴也」。我試著想像,只覺這鶴怎麼又黑又小又黏人。

相信有一天,我也會對蚊咬不敏感,而此時此刻,就只能當作是一種精神與肉體的修鍊了。



汗水不停自頰邊滴落,身體宛如雨天的樹,體表有徑流不停奔竄,衣衫早已濕透。

這七月叢林,暑熱著實逼人。但不同季候的調查資料收集,是野外生態研究所必需。調查工作不問晴雨寒暑,總得依一定的時日頻度進行。

這天的野外行程穿越草原與珊瑚礁森林,暑氣漫漫、路程迢迢,意志力逐漸凋萎時,我默默安慰自己:經過這場修鍊,人生將更清明。

投入叢林調查工作,路途遠長是必然,那無妨,體力與耐力皆有預備。但這熱,可真磨人哪!為防刺、防蚊咬、防蜂螫,我全身包裹嚴密,連頭部都罩了紗網。熱至力竭時褪下長袖罩衫,不久手臂就布滿蚊咬的癢包,而散生於林間的有刺藤本植物搭肉刺,也總有本事悄悄在你裸露的臂上留下血痕……兩害相權之下,還是穿上長袖衣衫,讓熱包圍吧!

大太陽下走了半天,翻過梅花鹿復育區的鐵絲圍籬後,忽然感覺冷涼,這熱帶七月的風,如何帶著涼意呢?我於是問走在前面的研究夥伴:

「天氣明明很熱,為什麼風吹來我會覺得冷呢?」

「我看一下妳的臉。」我抬起頭面對他,他說:「妳中暑了。」

「你確定嗎?」穿梭熱帶山林十餘載,我還不曾有中暑的經驗。

「我是『良醫』,中暑過幾次,怎麼會弄錯的!」他隨即宣布不能再走了。

退回研究站,灌下一整瓶冰水後,我在鏡子裡看見自己漲紅得彷彿要炸開的臉,這樣的一張臉,可能連梅花鹿都看得出這個人中暑了。這天走得太急,又思量著惱人的熱氣,大意之下忘了補充水分,犯了夏日叢林調查的大忌,也因此有了中暑的經驗。所幸這天我不是一個人入林,但也累及研究夥伴提早收工。

從此之後,我再不敢忽略喝水這件簡單的叢林大事。但每每喝水之後,汗水就奔流得更癲狂。

叢林調查工作本就考驗研究人員的體力,而熱,更催逼得人體力快速消散。不少有心協助我進行叢林調查的同事與好友,體驗一次就教這磨人的熱氣逼退。日復一日接受熱的洗禮,我在汗流浹背的調查過程中短暫休息時,不禁思及生態學上的物種適應理論:同一物種在不同區域環境中,會因適應而表現出「區域型」。如此說來,有朝一日,我也將適應成熱帶叢林的「區域型」人種吧?而心中那期朌能尋得稀有蝴蝶保育之鑰的熱烈想望,想必將助我完成這熱帶叢林的區域適應。只是啊!不知幾年下來陽光將在臉上烙下怎樣的斑彩圖騰?

草原

穿出密林,一眼望見青色草原沿視線無盡展延,草尖風舞踢踏成浪,我深深吸吐一口氣,依稀聽見心間一聲:「哇!」

不似密林中枝葉層層攔阻,草原是天風暢快的場域,即使斜陽清豔,我濕悶半日的皮膚也即刻感受到風的快意。初秋的南方草原寧靜如畫,畫中最殷勤喚人的永遠是小雲雀,那空中風鈴般的鳥鳴總讓寧靜草原不顯寂寞。

自然大美之中,少有比遼闊草原更富詩意的了。草原之上,無論夕日、月升、微雨、彩虹或星空,都有令人感到詞窮的美麗。那年,體驗過草原風日的美好,同事們不忍藏私,舉辦散步草原的活動,想讓旅人收藏夕陽與芳草共譜的一頁詩章。活動之日天時極佳,清風微醉,斜陽輕擁芊芊青草與朵朵白雲,孩子們一見新嫩芳草立即仿傚卡通人物躺入其間……但教人意外的是,當驚豔於眼下風光的人群行走在草原上,不久腳步便更行更倉促,令人一眼陶醉的草原,竟留不住人們的腳步?

在墾丁濱臨太平洋的佳鵝公路旁,有一個草原聚落,這個偏遠聚落這兩年致力於生態旅遊發展,醉人的草原風光是想當然的主推遊程。然而,居民卻反應,二小時的草原遊程,泰半旅客初時皆對美景感到驚喜,半個小時之後卻開始感覺枯燥……

離離原上草,是歲月枯榮最佳的註記,但如此詩意的地域,卻是生物種類相對單調之處。少了如森林般層層疊疊構築的生物棲所,草原的常住居民本屬有限,草原動物除小雲雀之外,如梅花鹿、野兔、孤鷹或候鳥,相遇皆需緣分。對於旅人而言,一成不變的景致久行難免無聊。

一眼看穿的草原景色,或許少了柳暗花明的旅程轉折,但對如我這般進行特定植物普查的研究人員而言,遇見草原卻如行過天堂,因為空闊草原無樹、無攀藤,累人的調查工作於此便可暫歇。

這島嶼南端的遼闊草原,其實是因人而成的景色。牧草是多風半島上最易栽培也最具經濟價值的作物,除了畜產試驗所為畜養牛隻而伐林廣植外,許多農家也種植牧草販賣,甚至為放牧所需,有人引火焚燒海岸草原上強勢攻城掠地的林投灌叢,以維持草原存在。我的調查工作每遇草原即可暫歇,也緣於在伐林植草的草原環境裡,我所尋找的稀有植物早已不復存在。


▲夕陽與芳草共譜一頁詩章


▲草原風舞踢踏成浪

若不論環境改變對當地物種造成的衝擊,遼闊草原總讓人眼望神怡。這天我穿出密林,坐草原之上讓天風吹去一身濕黏,再越搖浪的草尖迎向原上夕日,東方趕路而來的烏雲忽然飄下一陣微雨,驀然回首,一道鮮麗彩虹浮現層巒與草原相接處……我又依稀聽見心間一聲:「哇!」這南方的遼闊草原啊!永遠教人存在矛盾的情意… 閱讀完整內容
蝴蝶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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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森林

杜虹

由 九歌出版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