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個時代都有獨特之處,雖然過去三代人(也就是二戰結束後的幾十年)的生活體驗,也許不像一戰前那三個世代的人一樣,有著巨幅的改變,可是仍不乏前所未見的事件和進步。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相較於歷史上的任何時期,現在多數人的生活水準更高,而且高品質的生活能維持更久,健康狀況也比以往更好。然而,在全世界近八十億人口中,這些受益者仍是少數(僅占全球人口的五分之一)。
第二個值得讚賞的成就,是我們對物質世界和所有生命形式的了解,已達到史無前例的擴展。我們的知識從綜觀複雜的宇宙(銀河系、星球)和行星(大氣圈、水圈、生物圈)系統,一路延伸到處理原子和基因的過程:那些刻在功能最強大的微處理器表面上的線條,大約只有人類去氧核糖核酸(DNA)直徑的兩倍。我們已將這些知識轉變為一系列持續革新的機器、裝置、程序、協議和調停措施,以維持現代文明;而我們所累積的龐大知識,以及一直以來將其運用在各項服務的方式,遠超過任何一個人類能理解的程度。
西元一五〇〇年,你可以在義大利佛羅倫斯的領主廣場(Piazza Signoria)見到真正多才多藝的跨領域專家,但過沒多久就看不到了。十八世紀中期,兩位法國學者德尼‧狄德羅(Denis Diderot)和讓‧勒朗‧達朗貝爾(Jean le Rond d’Alembert)還能召集一群學識淵博的撰稿人,以相當詳盡的條目將他們對那個時代的理解,編入由許多書冊彙集而成的《百科全書,或科學、藝術和工藝詳解詞典》(Encyclopédie, ou Dictionnaire raisonné des sciences, des arts et des métiers)。幾代之後,我們的知識範疇和專業程度增加了好幾個數量級(orders of magnitude),從基本的電磁感應(麥可‧法拉第[Michael Faraday]於一八三一年發現,發電的基礎)、植物的代謝作用(尤斯圖斯‧馮‧李比希[Justus von Liebig],一八四〇年,農作物施肥的基礎)到電磁學理論(詹姆士‧克拉克‧馬克士威[James Clerk Maxwell],一八六一年,所有無線通訊的基礎)。
一八七二年,也就是最後一冊法國《百科全書》問世的一百年後,任何集結成冊的知識,只能粗淺地帶過各式飛速增加的主題。一百五十年後,即使在高度專業的領域內,也無法概述相關的知識:像是「物理學」或「生物學」之類的術語,已經像是無意義的詞彙,而粒子物理學專家發現,即使翻開一篇新發表的病毒免疫學研究論文的第一頁,也很難理解裡面的內容。這種將知識過於細分的現象,顯然並沒有讓公共決策變得更容易。現代科學的高度專業化變得晦澀難懂,使得許多想學習某種專業知識的人,被迫接受長期的訓練,得等到三十出頭或是三十五、六歲之後,才能進入聖殿,一窺該領域的堂奧。
他們共同的特色可能是都有很長的學徒時期,但是就最佳行動方案而言,卻往往無法達成一致。從新型冠狀病毒(SARS-CoV-2)大流行可以清楚看出,連戴口罩這類看似簡單的決策,專家的看法都莫衷一是。到了二〇二〇年三月底(大流行已發生三個月),世界衛生組織(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仍然建議,唯有已感染者才需要戴口罩,而在二〇二〇年六月上旬,突然出現大逆轉。由此可知,無專業知識的人要如何選邊站?而這些有爭議的作法朝令夕改,或是先前主流的說詞又被推翻,一般人又如何能理解呢?
儘管如此,這類持續的不確定和爭議,卻不能成為大多數人誤解當代世界基本運作的推託之詞。畢竟,了解小麥如何種植(第二章)、鋼鐵如何製造(第三章),或意識到全球化(第四章)既非新鮮事,也一直存在,這些事情與要求一個人理解飛秒化學(femtochemistry,研究在10-15秒內的化學反應,亞米德‧齊威爾[Ahmed Zewail],一九九九年諾貝爾獎得主)或聚合酶連鎖反應(Polymerase Chain Reaction[PCR],快速複製DNA,凱利‧穆利斯[Kary Mullis],一九九三年諾貝爾獎得主)不同,不可同日而語。
那麼,為什麼現代社會中,大多數人對於世界究竟如何運作只有粗淺的了解?顯而易見的原因:現今世界太過複雜:人們經常與黑盒子互動,這些黑盒子輸出的東西相當簡單,但是對於盒子裡發生的事情,只需要稍微理解或是根本不需要理解,例如手機和筆電這類隨處可見的設備(輸入簡單的查詢指令,就可以達到目的),或是像疫苗接種這類大費周章的事(這當然是二〇二一年全球最佳例子,通常大眾唯一可以理解的部分,就是把袖子捲起來)。要怎麼解釋這種理解缺陷(comprehension deficit)呢?的確,我們鼓勵將廣博的知識專業化,但反面則是對基礎知識的了解變得越來越粗淺(甚至完全無知),不過這樣的事實仍不足以解釋理解缺陷。
都市化和機械化是造成理解缺陷的兩個重要原因。自二〇〇七年起,全球一半以上的人生活在都市(富裕國家則是超過八〇%的人),現代都會區的工作以服務業為主,這與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初的工業化都市不同。大多數現代都市居民不僅跟生產食物的方式脫節,也跟製造機器和設備的方式脫節,而所有生產活動的機械化程度與日俱增,意味著現在全球只有極少數的人,所從事的活動是關於提供文明的能源和構成現代世界的材料。
美國現在大約只有三百萬人(農場主人加上工人)直接從事食物生產工作──實際犁田、播種、施肥、除草、收割(採摘蔬菜和水果,是勞力最密集的一環)、照顧動物,總共不到美國人口的一%;難怪大多數美國人不曉得麵包或肉品是怎麼來的,或者只有些許模糊的概念。聯合收割機可以收割小麥,但也能收割大豆或扁豆嗎?一隻小豬多久會變成豬排:要幾個星期?還是幾年?絕大多數的美國人根本毫無頭緒,這種現象比比皆是。中國是全球最大的鋼鐵生產國,每年冶煉、鑄造和軋製的鋼鐵將近十億噸,但這些全都由中國十四億人口當中不到〇‧二五%的人完成,只有極少數的中國人會站在高爐(blast furnace)旁邊,或是看得到連鑄機(continuous casting mill)上有如紅色緞帶般移動的熱鋼。這種脫節的情況在世界各地都會發生。
一般人之所以不清楚那些提供能源(食物或燃料)和耐用材料(無論是金屬、非金屬礦物或混凝土)的基本過程,還有另一個主要原因,因為這些知識跟其他資訊、數據和圖像相比,不是被視為傳統,就是認為早已過時,顯然一點都不會讓人感到興奮。通常一流人才不會從事土壤科學,也不會嘗試製造更好的水泥;相反地,他們紛紛投入於處理無形的資訊,例如:微型設備裡的電子流。不管是律師、經濟學家、程式設計人員或財務主管,收入雖高,不過,完全脫離了地球上物質層面的現實生活。
此外,在這些數據崇拜者當中,有許多人相信這些電子流將使傳統的實體必需品變得沒有必要。農田將由都市高樓裡的農業取代,人工合成的產品最後將使種植農作物這件事完全走入歷史;由人工智慧帶動的去材料化(dematerialization),將使我們不再依賴具體成型的金屬和加工礦物,到最後可能連地球環境也不需要:如果我們準備將火星改造成地球,誰還需要地球呢?這些並非全都是不成熟的預測,畢竟這類幻想是來自於一個假新聞充斥的社會,夾雜在現實和虛構,因此容易受騙的人接受了邪教式的願景和幻想,而這些幻想在過去那些較為敏銳的觀察者眼中,會被毫不留情地視為痴人說夢。
本書的讀者都不會搬到火星,我們所有人吃的糧食,一樣會從大片農田裡種植出來,而並非都市農業支持者想像的那樣,種在摩天大樓裡;我們沒有任何人會生活在一個去材料化的世界,在那裡,原本蒸發的水或不可替代的植物授粉等自然現象,都派不上用場。但是,提供這些生存必需品會是一項日益艱鉅的挑戰,因為多數人目前生活的環境,是由上幾代少數富裕的人留下來的,而且人類對能源和材料的需求與日俱增,對生物圈造成的壓力太多、太快,進而破壞了生物圈維持長期正常運作的流動和儲存能力。
提供一個相當關鍵的比較數字,二〇二〇年全球有將近四〇%的人口(三十一億人,包括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區幾乎所有人口),每年的人均能源供應量竟然只跟一八六〇年的德國和法國差不多!為了達到有尊嚴的生活水準,這三十一億人的人均能源消耗量至少要增加為兩倍,最好是三倍,這樣一來,才能讓電力供應量倍增,提高食物產量,建設必要的都市、工業和交通基礎設施,但這些需求必然將進一步破壞生物圈。
我們將如何處理隨之而來的氣候變遷?目前普遍的共識是我們需要有所作為,以預防許多非常不受歡迎的後果,但是要採取什麼行動、在行為上怎麼改變才會最有效?對於那些忽視這個世界能源和材料需求的人,以及那些喜歡提倡綠色環保方案,而不去了解我們如何走到今天這一步的人,有個簡單的解決之道:脫碳(decarbonize)就好──從原本燃燒化石碳,轉成利用取之不盡的再生能源。真正的障礙是:我們這個文明社會是以化石為燃料,而科技的進步、生活品質與繁榮,都是取決於大量燃燒化石碳,化石碳是我們財富的關鍵因素,無法在未來幾十年說不用就不用,更別說是幾年內。
全球經濟若要在二〇五〇年完全脫碳,目前可想而知的前提有兩種,第一是全球經濟要付出代價,將發生難以想像的衰退;第二是技術上出現了奇蹟般的大躍進,能以非常快的速度轉成依賴其他能源。不過現階段我們仍缺乏可信任、可利用、可負擔的全球策略和技術,無法確定能否達到第二種結果,而要是發生了第一種結果,有誰願意處理這個燙手山芋呢?究竟會發生什麼事?在一廂情願的幻想與現實之間,存在著巨大的鴻溝,但在民主社會中,必須由大家集思廣益,各自分享一些現實世界的相關資訊,各種觀點百家爭鳴,之後才能以合理的方式繼續向前邁進,而不是動不動就搬出個人的偏見,提出與現實脫節的論點。
本書試圖減少理解缺陷,解釋一些影響著我們生存和繁榮最基本的主要現實狀況。我的目標不是預測,也不是勾勒出令人震驚或沮喪的未來情境,這種自打嘴巴的預測已蔚為流行,不必助長這股風氣:從長遠角度來看,因為出乎意料的發展和複雜的互動太多,所以無論窮盡個人或群體之力都無法加以預測。我也不會提倡對現實的任何特定(具有偏見的)解讀,以免讓人產生絕望或無止境的期望。我既不是悲觀主義者,也不是樂觀主義者,我是科學家,試著解釋世界究竟如何運作,我將利用這樣的理解讓我們更能意識到未來的限制和機會… 閱讀完整內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