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中年

◎壊脾氣大姑媽與酸甜五柳枝魚

大姑媽是一九六○年代台灣少見的女性西服師傅,文能裁布剪料做西裝,武能辦桌當大廚,最自豪的是一輩子沒用過男人一毛錢,堪稱女性獨立的先行者。

說起來,也是二十幾年前的往事了。母親打電話要我準備一下行程,她要帶著大姑媽重訪闊別多年的台北。大姑媽是父親五兄弟姊妹的老大,在家族中頗具威嚴,她的眉頭永遠皺成川字,話不多,笑很少,批評和駡人的言語總是很直接。戰戰兢兢的行程安排尚算順利,偏偏在最後送別宴出了差錯。預約一家知名餐廳晚上七點時段,準時到達,前一桌客人卻遲遲未買單。眼看大姑媽臉色愈來愈臭,我的焦慮指數直線飆升,到了七點十五分,大姑媽袖子一甩:「不吃了!就是山珍海味也沒身命吃。」話說完,甩頭大步離開餐廳。

忘記那晚怎麼收拾善後,母親後來安慰我,大姑媽那晚的爆發是有原因的,她觀察我那幾日的行事做派,早已累積不滿,「這查某囝仔足討債,沒一頓家己煮,攏外口吃。」言下之意是我「大手大腳不會持家」,大姑媽趁此機會要教訓我一頓。

寃枉啊,長輩難得北上,自然盡量安排好玩好吃的,卻被誤會為「討債」(浪費)。然而,委屈也只是一下下而已,我能理解大姑媽的心情。畢竟,她這一輩子就是「省」出來的,用錢風格是家族出名的「一分錢打二十四個結」。做為六○年代台灣少見的女性西服師傅,她一針一缐一分一毫下手精凖,靠著一己之力買下房子,養大兒子,行有餘力照顧家族幼小,常常掛在嘴邊說她這世人全靠自己一雙手。

大姑媽節儉又愛面子,外出時必著體面洋裝,頭髮吹齊整波浪。小時,她常送我拼布小背心,漂亮又保暖,是裁剪西服剩下的零碎布頭拼成。三十幾年前我結婚時,一出手就送五萬元大紅包,以及一套價值十萬元的珍珠項鍊、手錬及耳環套組。一面慷慨代表娘家送嫁妝,一面交代我嫁為人婦後要懂得持家,「勤儉恰有底」。

不論是「壞脾氣」的大姑媽或那天左右難做人的母親,都已離世許久。有次想訂那家獲米其林加持的台菜餐廳而不可得,忽想到當年拂袖而去的大姑媽,彼時真心想帶她品嚐台北的古早味台菜,特別是「魷魚螺肉蒜鍋」和「五柳枝魚」。這兩道菜恰是大姑媽的拿手料理,我可以邊吃邊拍她馬屁說:「大姑姑妳看,我們台北最好吃的台菜也比不上妳的手路菜。」想拍馬屁的機巧用心是真的,大姑媽擁有非凡手藝更不假。

她聰明又靈巧,否則怎能成為「出師」的女性西服師傅,要知道,這行業向來由男性主宰。她一個出自紡織廠、左手中指和無名指被機器軋傷只餘半截的女學徒,得吃多少苦方能在此行業立足?這份巧手同樣展現於不凡廚藝,從小到大在南部吃過不知多少頓辦桌酒席,沒一個總舖師的五柳枝魚能夠和她相比。

那餐廳號稱遵古台菜,當然有一定水準,但其五柳枝魚以我這南部長大的歪嘴雞來看,不夠正宗也不道地,畢竟五柳枝魚是出自台南的料理。所謂「五柳」,大姑媽是將香菇、紅蘿蔔、黑木耳,以及桶筍切絲炒香,最後再加上金針,當然也可以自行調配,常見五花肉絲取代木耳,買不到桶筍時用洋蔥代替,卻萬萬不會出現青椒絲、黃椒絲。

五柳枝魚不是糖醋魚也不是紅燒魚。一定要炸到外酥內嫩,醋是重點,五印醋加上米醋以適當比例調和後加上糖,醬汁會呈現一種柔和的酸,沒有糖醋魚那麼甜,更不見紅燒魚那麼鹹,最後再些微辣椒提味,台菜是不會出現重辣的。可以說,五柳枝魚的分寸並不好掌握,但家裡每隔一兩個月都要「做祭」祭拜祖先,定然呈上炸熟的虱目魚或鯧魚,當天晚餐就會出現五柳枝魚,多年下來母親也向大姑媽學會八九成力道了。

從小母親不讓我進灶腳,「讀冊卡要緊,」她總是說。不論阿嬤、大姑媽,以及母親的手藝,完全沒能傳承半分。待長輩相繼離世,想念童年味和家鄉味時,連打電話請她們口傳的機會都不再有了。前一陣子,嘗試複製大姑媽的五柳枝魚,上網看各類影片教學,只能用「驚呆」形容──居然有知名廚師用番茄醬調味!番茄醬是加入丁香肉桂洋蔥的西式調味料,卻拿來做傳統台菜五柳枝魚?幾經研究,還是台菜傳承者黃婉玲老師的食譜最可靠,照著做依稀能重現那含蓄又精準的酸甜辣平衡滋味。

大姑媽終其一生只到過大台北數次,第一次是為了「抓」失蹤離家幾年的大姑丈,聽說那「夭壽仔」和第三者同居在三重,她帶著一起學藝的師兄弟北上,找到人,逼著蓋章離婚,抬頭挺胸恢復單身。

據說,我長得幾分像大姑媽,我的驕傲與榮幸。

◎鎌倉三記

鎌倉是個魔力之地。

早上從澀谷搭上電車時,東京只見小雨絲,十一點多到鎌倉站時已大雨嘩啦啦。我沒帶傘,相信之前氣象預報說的天氣晴,沒法子,只好衝到大街上買把小雨傘。

再轉江之島電車到長谷,不為看大佛,只想去參拜七百多年歷史的長谷寺。秋雨愈下愈大,滂沱中賞紅葉固然別具滋味,但風衣幾乎濕透,小雨傘擋不住,人要打哆嗦了,只能狼狽逃出寺外,沿著主商店街找躲雨處。不想吃生冷的日式料理,這時需要一杯滾燙熱咖啡寧寧神。

還真找到了。店小到連招牌都沒,幸好眼尖瞥見落地窗,算一算坐滿了頂多十五人。窗明几淨,沒一絲多餘的造作浪漫,明亮怡人像家的感覺。店主是一對老夫妻,先生掌廚太太招呼客人,一發現我半句日語也不會,她馬上換上英文菜單,用流利英文介紹餐點,選擇很少,兩種三明治兩種義大利麵兩種焗烤飯三種蛋糕。看照片點了一道我根本沒聽懂材料是啥的義大利麵,端上來才發現上面那一坨灰灰小東西是魩仔魚。用魩仔魚做義大利麵? 我孤陋寡聞沒嚐過這種組合,卻出乎意料美味。佐香醇咖啡看完半本村上春樹散文,雨停了,陽光透進落地窗,風衣已半乾,旅人自該繼續行程。結帳時老闆娘笑問我何處來,再鄭重贈予一方和式精緻書籤。

道再見,老夫妻兩人微笑鞠躬相送。看著他們,忍不住想,自己老嚷嚷退休後要開的小咖啡店,就該是這模樣,用美好的食物與笑容,最簡單直接的溫暖,接待每一位來客。

下一站是妙本寺。我迷路了。鎌倉站站長告訴我約二十分鐘腳程可至,卻愈走愈像一般住宅區。問了兩次路,和一個高中女孩比手畫腳時,有位歐吉桑主動湊過來幫忙,不只是指路,他直接帶我走了二十分鐘到寺廟入口,更細細叮嚀該如何指認路標,等一下方能順利回到車站。在北海道,在京都,都曾一人旅行,問路當然少不了,但如此醇厚人情,唯獨鎌倉。

離開妙本寺,從小徑轉入大路前,迎面而來的人,我認識啊!明明前一天我們還在東京的出版社開會,大家正經八百討論案子,隔天居然在此相遇,他穿著短褲揹著購物袋,和妻子剛剛買完菜回家路上。他說他就住鎌倉,每天通勤一小時到東京上班。數千萬人口,怎可能有此巧合?就是發生了。古都鎌倉,確有魔力。

秋日大雨中對鎌倉一見鍾情,翌年深冬再度造訪。仍然是長谷寺附近街道,有人在家門口擺了一台咖啡書車,招牌「咖啡屋台」(Coffee Stand),賣咖啡也賣二手書。零度氣溫的户外散步,正需要一杯咖啡暖手暖身。就這樣,在長谷與竹九夢二不期而遇。店主擁有一批全套竹九夢二明治四十三年(西元一九一一年) 洛陽堂發行夢二畫集的初版複刻本,此複刻本裝幀印刷饒富古風,除了夢二著名的浮世繪美人,更有多幅山海風景畫和庶民生活寫真。全套二十餘冊含詩畫集、畫冊、童話,版畫集,只賣原價四分之一不到。掙扎良久,扛不動,只買下一小開本畫冊,這杯二百五十日圓的咖啡帶來竹久夢二陪伴旅程的喜悅。

既然總是想念和不捨,何妨三訪之。這一回,江之島電車七里濱站,沿著海岸公路走三分鐘可達的「bills」,來自澳洲雪梨的鬆餅名店,咖啡醇香鬆餅細軟,伴著手邊的《身為職業小說家》二校稿,一面看書稿一面想像,住在離湘南海岸不遠的村上春樹,有沒有來過bills喝咖啡,或是在七里濱海灘跑過步呢?編輯此書時的中途旅行,特別選住湘南海岸線小站,也算是成全編輯者的一點痴心了。

小津安二郎埋骨之所的圓覺寺,春櫻花夏繡球秋楓紅冬白雪的明月院,《倒數第二次戀愛》和《海街日記》的極樂寺……鎌倉三記,永遠未完待續。


▲鎌倉一隅

◎關於中年的這樣那樣卡卡

五十後,有「卡卡」感覺的不僅是膝關節,還有許多不上不下的憋悶心情。

朋友說了一個小故事:有天坐公車,讓座給一位「老婦人」,對方不但不領情,還瞪她:「我還沒有妳老吧?」隔天,她看到「老者」再也不敢讓坐,結果頭髮花白的「老先生」罵她:「總有一天妳也會老!」

我也有過類似經驗,某次和友人一起爬山徑,碰到分叉路口,猶豫著該向左或向右,於是向同在涼亭休息的中年男子請教,由於對方頭髮半白稀疏,我們十分客氣:「這位大哥……」雙方禮貌對談結束後,該男子追加一句:「兩位大姊,其實我應該比妳們年輕吧。」哪呢?難道雙方要把身分證拿出來比較誰年長誰年幼?當下,十分機智回應:「大哥只是尊稱嘛,沒看到現在滿街都叫帥哥美女?」

為什麼這些五十或是六十出頭的男男女女,這樣敏感、火氣大?就算被「看起來比自己老」的人誤認為大幾歲,這麼值得動怒嗎?關於年紀與外表,許多中年大人們有一顆敏感又脆弱的玻璃心。

下山之後,我決定立刻去染整頭髮,原本想著,每個月白髮最少長出一公分,一直染髮有傷髮質,乾脆戴帽子或髮片遮住,盡量半年再染一次,經此刺激,決定乖乖每月向髮廊報到染髮兼修整。五十幾歲真是最討厭的年紀,不上不下,萬般為難。「如果超過六十歲,我就把頭髮剪得短短的,管它灰髮白髮再也不染整,像金美齡一樣,又美又帥。

抱著田野調查的心情,刻意和我輩同儕請教是否出現類似「不上不下」的憋悶,發現還真不少,最常見的困擾是減重、健身和微整形。例如,該接受新陳代謝變慢自然發胖,還是努力減重健身,拼死對抗地心引力?當周圍幾乎人人都去健身房揮汗鍛鍊,並且如傳教士般灌輸健身的各種好處,會不會覺得自己很落伍很孤單?當親密好友固定每三個月打玻尿酸或肉毒桿菌,看起來就是比妳年輕好幾歲時,會不會很掙扎,覺得自己每晚認真塗晚霜眼霜未免太傻?當很多人靠著生酮飲食法或是「一六八間歇性斷食」成功減重,甩掉五十歲的脂肪回到三十歲的體態,仍然堅持一日三餐白飯麵包不忌口,完全不擔心新陳代謝隨年齡變慢的中年人又有幾稀?

置身這個已不算年輕、但又絕對稱不上老的人生尷尬階段,真是各種心累各種糾結。

一位男性友人偷偷抱怨,快被強烈要求他一起上重訓課的太太逼瘋了,「我真的煩死了,老婆一天到晚傳給我看重訓好處的文章,以及某某某幾歲了開始重訓,七十五歲還可以舉起五十公斤單槓的『勵志』故事。好吧,就算年紀大了肌肉會流失,骨質疏鬆容易跌倒,但我就是不想進健身房,我就是喜歡快走和打太極,誰也別煩我。」太太埋怨他老頑固不能接受新觀念,他卻覺得太太被洗腦,整個著迷健身、健身房愈開愈多的社會太瘋狂了。

會不會這個社會,包括我們自己,對於中年、對於五十幾歲應該要具備的想像與要求,已經太過嚴苛太過單一標準?如今的五十,應該要比我們的上一代更有活力、更有智慧,要繼續打扮、更要繼續學習,因為我們既有資源也有知識,沒道理不把身心靈打點得更好。會不會因為擋不住這些有形無形社會壓力,不少哀樂中年感覺快被逼死了,對於年紀與外表特別敏感,一旦被「看起來比自己老」的人稱呼大哥大姊並讓座,馬上抓狂?

聽過許多這樣那樣的「卡卡」憋悶心情後,想說一句,希望大家(媒體、社會和自己)都放鬆一點吧,讓不想運動不想健身不想染髮不想微整型不想減重的朋友們,自自在在度過自己的中年以上、老年未滿,人人都有微笑敬歲月、敬皺紋、敬白髮、敬體重的權利。 閱讀完整內容
煙火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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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火中年

余宜芳

由 時報出版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