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爾城堡鎮鄉鎮市集,一九六五年
「你的未來將有一堆枯骨。」佩奧妮.蓮恩夫人(Madame Peony Lane)面色凝重地說出了一個將決定法蘭西絲.亞當斯餘生命運的開場白。
法蘭西絲靜默不語,雙眼直盯著眼前的女人,儘管兩個朋友對她可怕誇張的言行只是咯咯地笑著。從裝飾帳篷的華麗串珠門簾,一直到佩奧妮.蓮恩俗氣的絲綢頭巾,整件事都充滿了好萊塢場景的膚淺媚俗。佩奧妮.蓮恩本人絕對沒有超過二十歲,儘管她在言語中加入粗嘎刺耳的聲音,試著讓人看不出年紀,但這招並不管用。一切看來如此不足信,他們都不該認真當作一回事,但他們也未嚴肅對待,除了法蘭西絲之外。
她將每一個字都視為真理。隨著她聽聞每一句對於她命運的臺詞,她的表情都會變得更繃緊一些。就像熱水調皮地試探著它的沸點,逐漸釋放蒸汽,卻尚未準備好爆發一般。
當女孩們走出靈媒帳篷中的一片黑暗時,在八月明亮的陽光下,法蘭西絲的眼睛甚至連眨也沒眨一下。她的頭髮又長又鬆散,散發著紅金色的光芒。一個賣太妃糖蘋果的男人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但她卻沒注意到他。在得知可怕的命運預測之後,她無法留意任何事物。
艾蜜莉挽著法蘭西絲的左臂,蘿絲緊貼著她的右側,三個女孩行走時有如一串雛菊,穿梭在販售古董及小飾品的攤位之間。他們對賣香腸的屠夫嗤之以鼻,卻停下腳步看看被陽光照射得溫暖的純銀項鍊。這只是讓法蘭西絲轉移注意力的伎倆,但最後艾蜜莉買了一條精美的項鍊,鍊子的末端有一隻鳥。她說,這是一個好兆頭,因為她的姓氏是史派羅1。
正面應對問題的人是蘿絲。
「法蘭西絲,你看起來好像死神找上你一樣。」她說。蘿絲用手肘輕撞了法蘭西絲一下,試著讓她恢復一些活力,但法蘭西絲的表情只是更加嚴肅。「總之,這一切全是胡扯,你知道的吧?沒有人能預見未來。」
艾蜜莉用一條絲帶綁起自己金色的長髮,然後將那條小鳥項鍊掛在她的脖子上。在陽光的照射下,項鍊閃耀著光芒,與他們身後的狩獵用具小攤上一把刀刃間接地閃光相映。艾蜜莉注意到法蘭西絲驚恐地盯著那條項鍊。
「怎麼了嗎?」艾蜜莉問道。她的聲音很無辜,但她的表情並非如此。
「一隻鳥,」法蘭西絲說,瞇起了雙眼,「占卜師說,『這隻鳥會背叛你。』」
「那我有一個完美的補救方法。」艾蜜莉說。她衝進人群之中,幾分鐘後回來了。她的掌心中有另外兩條閃閃發光的小鳥純銀項鍊。「給你和蘿絲。」她笑著說。「這麼一來,你永遠不知道會是哪隻鳥背叛你了,你也有可能背叛自己。」她笑了起來,笑容狂野、毫不隱晦,就像艾蜜莉本人一樣。
法蘭西絲絕望地看著蘿絲,想要尋求些許的理解,但蘿絲也大笑著。「我的意思是,我認為這其實是個好主意,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蘿絲戴上她那條項鍊,彷彿要進行示範一般。法蘭西絲猶豫了一下,最終仍將項鍊放進裙子的口袋。「我會考慮一下。」
「哎呀,開心一點嘛,法蘭西絲。」艾蜜莉說。「你要是再繼續生悶氣,我就不得不親手殺了你了。」艾蜜莉的眼角皺了起來,彷彿表面之下有另一陣笑聲沸騰著,她再次挽著他們的手臂。
「你們兩個可以正視那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嗎?」法蘭西絲放開他們,停下了腳步。她將滿是汗水的手掌在自己樸素的棉裙上擦了擦,然後將雙臂交叉於胸前。她的裙子口袋裡露出長方形小筆記本的一角,手指沾滿了墨跡,因為她急於記下占卜師所說的每一個字。
蘿絲以兩個大步跨過他們之間的距離,用一隻手臂摟住她的肩膀。她的距離如此之近,一頭黑色且俐落的鮑伯頭輕拂著法蘭西絲的臉頰。「我覺得那個女人只是在尋你開心而已。」
「但是她說了是謀殺,蘿絲!我無法忽視這件事!」
艾蜜莉翻了個白眼。「喔,說真的,法蘭西絲!放、下、這、件、事。」她強調了說出來的每一個字,像是咬下了一口又一口的清脆蘋果,配上蘿絲如白雪公主般的容貌、艾蜜莉發出的金色光芒,法蘭西絲突然覺得她們都像是童話故事裡的角色。然而,在童話故事中,當女巫告知你未來的命運時,你就得留神傾聽。
艾蜜莉和蘿絲再次分別挽著法蘭西絲的一隻手臂,繼續逛市集,但現在一切安靜多了,彷彿這一天都被棉絮給填滿了。陽光依然耀眼炙熱,帳篷裡的木桶裡仍舊裝著艾爾啤酒。空氣中瀰漫著太妃糖燒焦的氣味以及淡淡的煙味,但法蘭西絲的腳步變得沉重而堅決。她低聲地一遍又一遍重複述說自己的預言,直到它被銘刻於記憶之中。
你的未來將有一堆枯骨。當你以一隻手的掌心握住女王時,你的緩慢死亡就恰好開始了。小心那隻鳥,因為牠將背叛你。在那之後,就再也無法回頭了。但女兒是伸張正義的關鍵,找到那一個恰好的女兒且讓她親近左右。所有的跡象終將指向你的謀殺之謎。
這則預言聽起來好像不太可能發生,她應該一笑置之才對。但這些話早已在法蘭西絲的腦海中種下了種子,微小的毒根已在她身上紮根蔓延。
三個女孩充分享受了這個午後時光,沒過多久,不用勉強也能開心大笑了。笑話、八卦以及那些點綴她們友誼的小事又再度重現。十六歲的時候,人生的高低起落有如呼吸般自然,而這三個女孩的呼吸,比多數的女孩更為深切。
不過,對他們而言,若真有什麼不幸之事的話,那就是三這個數字了。因為一年後,他們就不再是三個好朋友了。其中一個女孩將會消失,而且不會是法蘭西絲.亞當斯。
當地警探將會取得一份公開檔案,唯一的證據裝在一個小小的塑膠袋中,以釘書針釘在失蹤人口報告上方,文字說明簡短得不太尋常。那是一條小小的銀色鏈子,上面垂掛著一隻小鳥。
第一章
這時正是那種悶熱難受的夏夜,黏膩的溼氣讓人得以在空氣中游泳。當我從皮卡迪利線的列車中出站時,即使面對著伯爵宮站的過時老舊,也感覺像是吸入了一股新鮮空氣。當我一路爬了三層樓梯才踩在街道上時,早已氣喘吁吁,在背包裡翻找水瓶。我只找到一個保溫瓶,裡面裝滿了早上泡好已不新鮮的咖啡。
當我吞下那些咖啡殘渣時,穿著西裝的苗條男士如同城市中的瞪羚般從我身邊走過。口感如我預期般令人作嘔,但我需要一些咖啡因。我的手機響起,我將它從口袋拿出,忍住查看電子郵件的衝動,接聽螢幕上閃現的那通電話。
「珍妮。」我讓一切的疲憊透過聲音流露出來。「拜託告訴我你已經在路上了。如果沒有後援的話,我真的無法再面對媽媽的地下室。我上星期清理物品時發現了一些蜘蛛,巨大的那種。」
「我已經到了。」她說。「但安妮,我會站在前門臺階上等你來,因為我不想在屋子裡被你媽拖著四處走,還要聽她告訴我要打掉哪些牆面。」
「好主意。還有呢,我認為她沒有權利打掉那棟房子的牆面,那房子根本就不是我們的。」
「光是這個理由就足夠了。我猜,她正處於靈感爆發的狂熱階段,畢竟她即將在泰特美術館舉辦私人畫展。」
我皺起了眉頭。媽媽是位畫家──確實是位相當知名且成功的畫家。或者說,她曾經是這樣的畫家,直到人們對她的作品失去了興趣。不幸的是,這段職業生涯的低潮期,和她損失職涯早期賺得的一筆錢同時發生,所以我一生中大部分的時間,我們的生活形態就流轉於非法占用空屋以及節儉度日之間,因為這一切充滿了放蕩不羈以及藝術氣息。「我的意思是,媽媽在設計狂熱階段時,只會讓我不斷檢視自己空空的收件匣,所以我基本上會同意參與任何她要我做的事。我的背包裡裝滿了油漆色票以及許多壓抑已久的挫敗感。我已經準備好著手整理這個地下室了,除了那些蜘蛛,那些蜘蛛算你的。」
「噢,屬於我自己的蜘蛛大軍,」珍妮輕柔地低聲說,「這正是我一直想要的呢。」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仔細考慮接下來要開口說的話。「為什麼空空的收件匣會讓你感到困擾?你最近有寄出投稿信件嗎?」從我們九歲起,珍妮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上個月,我被裁員失去了低薪的上班族工作,她成了我可以傾訴的可靠肩膀,也是激勵我的人生教練,堪稱完美組合。她用絕佳的理由來說服我,要我利用這個機會追尋我的夢想,追隨謀殺懸疑小說的寫作工作,因為並非每一位苦哈哈的作家都有一位在倫敦市中心擁有一間八房豪宅的媽媽,只需要你幹一些雜事就讓你免費入住。
對於一個不得不搬回老家的二十五歲成人而言,這並不是常見的安置方案,儘管附加的負擔便是要處理媽媽的情緒。起初,搬離家中讓我成功擺脫了這件事,但現在確實感覺又退回原先的狀態了。不過,在切爾西2的那棟房子裡,我有屬於自己的一個樓層,而這個地方正在以一種浪漫的方式分崩離析。我童年時的臥室有一盞水晶吊燈,上頭滿是灰塵,少了幾顆水晶,它鬼魅般的光線投射於我在櫥櫃裡發現的一台古董打字機上。我不曾利用它來寫作;只是時不時敲一敲鍵盤來營造一種情境。它有一個格子圖案的塑膠外殼,帶有一種讓我喜愛的一九六○年代氛圍。
「我最近寄出了一份最新手稿給幾位文學經紀人。」我說,珍妮還沒回應我時,我輕咬著嘴唇。「距離我寄出的前幾封電子郵件,不過也才隔了一星期。」我擦了擦脖子後面的汗水。我正沿著伯爵宮路步行,努力穿越路上的車流。我的背包有千斤重,但圖書館正舉辦一個促銷活動,我對此毫無抵抗力。我買了七本阿嘉莎.克莉絲蒂(Agatha Christie)精裝書,是用來研究的,這很合理。「不過我已經開始覺得我寫的書其實糟透了。」
「一點也不糟。」
「不,確實如此。我只是一直沒看透,直到我真的將書稿寄給那些人閱讀為止。」
「但你對這份書稿很有信心的呀!」珍妮說。我聽得出她語調中的高漲情緒;她準備要切換成啦啦隊鼓舞模式了。
在她真正進入這個模式之前我就打斷她了。「我曾經很有信心,但現在只是更明白世事而已。當一個小孩偶然走到你面前時,孩子的媽媽會微笑著看著這個情境,猜想著你會覺得這小孩和她心目中認定的一樣可愛,你知道的吧?但是這個小孩明明就流著鼻涕,衣服上還黏著一些食物殘渣。」
「呃,我知道呀。」
「我就是那個媽媽,我只是將那流著鼻涕的孩子推到世人面前,還以為大家會跟我一樣覺得他可愛。」
「那你就擦去他的鼻涕。等他乾乾淨淨時再推到世人面前。」
「是啊,我想這就是書稿編輯的功用。」
我聽到電話另一頭的珍妮倒吸了一口氣。「安妮,你現在的意思是,你把書稿寄給了文學經紀人,但你根本沒有編輯內容嗎?」珍妮的笑聲拉得特別長,也笑得很厲害,很有感染力。等我轉彎走向崔根特路時,也忍不住笑了。
「我真的興奮過頭了!」我喘息著,大聲笑了出來。「你知道我做了什麼事嗎?就是寫下了許許多多的文字,都在『全書完』時達到高潮。」
「是的。我真為你感到驕傲。不過,我認為你至少先讓我看看,再寄給其他那些經紀人吧。」
「什麼?不要!」
「如果你不讓我看,那為什麼又要寄送給那些陌生人呢?」
「先掛電話,我快到了。」我拖著腳步走到路的盡頭,珍妮坐在階梯上等著我。
媽媽的房子悲慘地座落在一整排豪華房屋的盡頭,活像是萬聖節本人去參加花園派對一樣。我向珍妮揮手,她輕輕拍掉自己別致裙子上的灰塵,用手撥弄著她的黑色長髮。她的時尚品味無可挑剔,我用手撫平了自己寬大的夏季洋裝,重新思考當初怎麼會買下這個醜陋的東西。不知原因為何,我似乎老是被那些讓我穿起來活像維多利亞時代鬼魂般的衣服所吸引。再加上我蒼白的皮膚、金色的捲髮,好像只會為人們帶來這種印象。
像媽媽一樣,我和珍妮都在中央聖馬丁藝術與設計學院就讀藝術系。珍妮的父母在她仍是個嬰兒的時候,便從香港搬到了倫敦,他們絕對被我歸類在我見過最可愛的人們之中。有時,當我渴望擁有一個舒服穩定的環境,這包括了一個爸爸以及兄弟姊妹時,我就在放學後去珍妮家而不是回家,即使珍妮去上網球課或在其他地方,但我永遠不會告訴媽媽這件事。她的爸媽會讓我坐在桌前寫功課,我也會和他們全家人聊天,同時嗅聞著道地的家常菜香味…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