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卵子,一切肇始於一枚完美的卵細胞


把幾個大人和一個人見人愛的嬰孩放在同一個房間裡,就如把一桶奶油放在正午的太陽下。大人們圍著嬰兒床推擠著,不消片刻,他們的老骨頭變酥,背脊也彎了下去。他們的眼睛因喜悅而變得矇矓,理智被拋到一旁,並發現自己的語調進入了全新的音域──高男中音、女高音、豬仔尖叫。要是他們摸到嬰兒的手,就要準備聽一段古老的「指甲頌」變奏曲。能集成人三千寵愛於一身的,非新生兒的指甲莫屬了──其中濃縮的早熟是如此楚楚動人。瞧瞧底下那層小小的指皮,上面蛾眉形的白色角質,弧狀的指甲本體,整體有模有樣,令人難以抗拒:它看起來還真的很管用!我們愛嬰兒的指甲,不只因為它配得奉承,更是因為它是我們自己指甲忠實、具體而微的複製版本。不論是大腿、眼睛,甚或有彈性而呈鸚鵡螺形的外耳,都不如嬰兒指甲那般能彰顯由小見大的成人雛形。我們因此被提醒了它具足未來所需的一切。

而我自己,更偏好卵子。

我在懷孕中期的某個時間點,得知懷的是個女孩以後,我便開始想像自己置身於一個房間,房裡有兩面相對而立的鏡子;只要你往其中一面鏡子裡瞧,就會看見另一面鏡子反映出她和你,最後映出的是數不盡的影像。在妊娠二十週時,我女兒重約二百六十公克,香蕉般大小的身軀縮成一團,浮游在我體內那麼一丁點大小的空間裡,而這糾結成一團的葡萄藤是我染色體的未來。在胎兒時光中途,她便已經擁有她這一生將會有的全數卵子,這些卵子全都塞在不比ova(即卵子,複數)這三個字母還大的卵巢裡。我女兒的卵子是暗藏生機的銀彈,是隧道起點的亮光,是一遭迎接生命的經驗。男孩要在青春期才會製造精子;但我女兒的生殖細胞,我們的種子,早在她呱呱墜地前便已準備就緒,染色體已排列組合完畢,將父母歷史的陶器碎片整個裝進她小小的磷脂囊袋中。

人們經常拿層層相套的俄羅斯娃娃來做比喻。這種比喻在有關科學奧祕的描述中特別常見;解開這一個奧祕後,迎面而來的又是另一個奧祕。若要闡明這個比喻,現在就是最適當的時機,比如母女代代相傳,一個套一個的本質。你不妨想想娃娃的卵圓形,以及世代流傳中那種勢不可擋的不可預期性和流動性。打開卵圓形的母親,赫然發現卵圓形的女兒;打開女兒,女兒的卵又笑嘻嘻地邀請你將它打破。你永遠也弄不清楚還有多少子子孫孫等著你,你希望它們綿延不斷。我的女兒,我的俄羅斯娃娃。

稍早我曾說我的女兒在做為胎兒中期便具備她一生所有的卵子。事實上,她生產的卵子遠超她所能擁有的數量,像座得到豐厚補貼的蛋雞場。這時她擁有的卵子數量比她出生後全部的卵子還多得多。這些閃閃發光的生殖細胞,絕大多數會在她行經之前喪失。在妊娠第二十週──女人卵巢負荷的巔峰期──胚胎擁有六、七百萬顆卵子。接下來的二十週內,有四百萬顆卵子會死亡;青春期之前,只剩下四十萬顆卵子能展翅高飛,它們既不吵鬧,也不窺望。

女人的卵子會持續耗損,不過步調稍緩,從青春期一直持續到停經之前。在她一生中,最多會有四百五十顆卵子被選中並完成排卵,但假如她花很多時間懷孕而暫停排卵的話,這個數字就會少得多。在停經之前,卵巢裡就算還有卵子,也所剩無幾了。剩下的卵子都會消失無蹤──她的身體已將它們回收。

有機生命的基本原則便是這麼回事。生命是用來揮霍的,生命是拿來大把大把浪費的;寅吃卯糧,生命才得緜延不絕──先是大量生產,之後再削減、拋棄、剷除過剩的。細胞大量死亡,腦才得以成形:從一團充斥著原始、擁擠不堪的神經元,變成一個由捲曲和連接組成的有機結構,形成清晰可辨的腦葉和神經核;在腦部自嬰兒時期至發育完全以來,九成的原始細胞已經死亡,僅有少數細胞留下來肩負存維持生命的艱鉅任務。四肢也是以同樣的方式形成的:在胚胎成形期間,手指和腳趾必須脫去指間的蹼,否則當我們離開羊膜這個水族館時,還會帶著蹼和鰭。同樣的原則,也是我們未來發展的方式。

女性一開始擁有的數百萬顆卵子,都會透過一個稱作細胞凋亡(apoptosis)的內部程序消失得乾乾淨淨。這些卵子不僅是死,而是自殺。它們的膜起皺,變得像被風吹打得皺巴巴的襯裙,之後炸成碎片,然後一點一點地被鄰近的細胞吃得一乾二淨。美其名稱之為功成身退,或是濫情的稱之為犧牲小我完成大我,這些細胞的死亡為姐妹們騰出孵化的空間。當我女兒在我的體內即將發育完全時,她體內每天都會有數以萬計新生的卵子發生凋亡。直到她誕生時,我想她的卵子會成為她體內最珍稀的細胞。

過去幾年來,科學家在細胞凋亡上大作文章。他們企圖把出資單位所知的一切疾病,不論是癌症、阿茲海默症或愛滋病,全都和細胞凋亡掛鉤,也就是與身體失去控制自身衰亡的能力聯繫起來。正如同孕婦放眼一望,四下盡是大腹便便的婦女一般,這些科學家在病人和做為實驗對象的患病白老鼠身上,看到的也盡是細胞凋亡程序的失常。而他們信誓旦旦地表示,有朝一日他們窮究細胞凋亡時,疾病的治療和修復便能大有斬獲。但考慮到我們的目的,讓我們先別操心疾病或機能障礙的問題;讓我們謳歌撒手西歸的細胞,並為它們的逝去一灑感恩之淚。沒錯,這是種浪費,沒錯,製造那麼多然後又立即將幾乎所有東西消滅殆盡似乎愚不可及,但假若大自然如此吝嗇,還會有這般作為嗎?假若大自然不這麼可靠地製造過剩,我們還能指望看到大千世界嗎?這麼想吧,沒有淘汰,就無所謂選擇。除非打破雞蛋,否則就不會有舒芙蕾。能在精挑細選過程中存活下來的,勢必是巢中最美味可口的蛋。

正因為如此,從卵子的角度看來,也許我們從來不是什麼隨機、可悲的生物,不是什麼反常的偶然機率下產生的怪胎──一如我們許多人在會對天空揮拳的青春時光中產生的陰鬱想法(天啊,為什麼是我?那場令人髮指的意外是怎麼發生的?)我們存在而非不存在的機率,也許並非這麼令人無法接受,只要想想:在我們與存在的可能性沾上邊之前,有多少卵子被篩選掉了?過去我曾思忖生命為什麼能進行地那麼順暢,為什麼人類和其他動物總是在美好的狀態下誕生,為什麼我們發育的過程中沒有更多的驚擾?我們都知道在懷孕最初的三個月裡,自發性流產的機率很高,也都曾聽說這些流產多半是一種值得慶幸的篩選,排除了染色體太過畸型、無法生存的胚胎。然而在此之前,當不完美的卵碰上壞精子,這把細胞凋亡的大掃帚便會將這些未能通過嚴格檢驗的劣質品掃除,嚴厲地將它們拒於門外。你不行、你也不行、你絕對不可能。在所有這些細胞的自戕之後,終於,我們通過了檢驗──我們是少數,但因少而美麗。

我們的出生都獲得了肯定。我們都值得活著,我們通過了考驗。我們在胎兒的卵母細胞(oocyte)大滅絕中倖存,從這層意義來說──從機制層面來看──我們注定如此。我們是好卵,我們每個人都是。

假如妳的卵子從來就沒出過問題,從來不需要擔心自己的生育能力,那麼你或許也不曾仔細思索你的卵,或是從卵的尺度思考它所蘊含的力量。想到雞蛋,你就想到食物:水煮蛋、炒蛋或禁食蛋類。或者你小時候很幸運,在後院發現了一個鳥巢,裡面有兩到三顆知更鳥蛋,每個都圓潤幼嫩,讓你在冒險觸摸之前屏住呼吸。我在少女時代就不幸地熟悉另一種生物的卵:蟑螂。我看到的通常都是小蟑螂已經安全撤離的空卵鞘,這景象就如用罄的彈殼一樣讓人不安,也證明了這種昆蟲的強大之處。

在許多文化中,「蛋」的象徵性力量以橢圓呈現。世界之卵在靠近蛋底部的地方較厚,得以承載我們,在蛋尖端的部分較薄,彷彿直入蒼穹。在中世紀的繪畫和教堂的牆面上,復活的基督坐在一個卵形的天堂之中:祂創生了世界,又降生於世界中,使世界免受死亡之苦。復活節時,我們在蛋上彩繪,慶祝重生與復活;生命在蛋裡,正如在杯中、在圓拱的手掌中撫育。印度神祇象頭神(Ganesha)和濕婆(Śiva)不論是坐或舞,背後都有火舌繚繞成卵形的光圈。歐姬芙(Georgia O’Keeffe)在她所繪的外陰之花中,花瓣敞開之後還有一層花瓣,如粉彩色調的抽象俄羅斯娃娃,她同樣也在作品中運用了蛋的意象,從女性外陰的層疊中道破女人的生殖力。

雞蛋或其他鳥蛋可說是包裝藝術的登峰造極之作。母鳥在交配前,老早便在生殖道中製造出蛋的主體。她在蛋裡提供了讓小鳥的胚胎發育到啄破蛋殼自力更生前所需的所有養分。蛋黃之所以富含膽固醇,之所以被視為美食中的地雷1,是因為發育中的胚胎需要大量膽固醇來建構身體的細胞膜,無論是誰的胚胎。雌鳥為她的蛋提供蛋白質、糖、荷爾蒙、生長因子。只有在食物櫥櫃一應俱全之後,蛋才會成功受精,接著在外面包上數層鈣質蛋殼,最後被產下。鳥蛋呈橢圓形,是為了流體力學上的理由:這種形狀可以讓蛋沿著泄殖腔產下的旅程更順暢(鳥類的泄殖腔相當於女性的產道)。

我們女生總是被叫作小雞,在英國會被比做鳥兒,但我們的卵子和蛋大異其趣,足見這種比喻的失當。女性的卵子正如其他哺乳動物的卵一樣,和鳥蛋一點都不像。卵子當然沒有殼,不用說也沒蛋黃,儘管卵子的水狀部分,細胞質,摸起來會像蛋黃一樣稠,假如它大得可以讓你把手指戳進去的話;但是人類的卵沒有足以滋養胎兒的養分。

雖然每個月的排卵期都讓女人顯得精神飽滿,但那肯定不是因為那滿臉坑洞、散發冰冷光線的月亮。在此,我想提出另一種想法:讓我們揚棄只有男人才能享受陽光的謬論。難道真的是希臘太陽神海利歐斯(Helios)和阿波羅(Apollo)、埃及太陽神拉(Ra)、波斯太陽神密斯拉斯(Mithras)以及其他閃耀金光的男人,佔據了太陽御駕中的所有座位,照亮每個日子並孕育所有生命?這是神話帶來的誤導,因為沒有什麼比卵子最飽和的時刻更像太陽了:它是一顆完美無瑕的球體,從火中向我們開口說話。

布斯提洛(Maria Bustillo)是一名四十來歲、身材矮小的女醫師,她經常帶著淺淺的微笑,對自己微笑,彷彿她的生命對她來說本身就是件開心的事。她是古巴裔的美國人,身材豐腴卻不臃腫,一頭黑髮不長不短。身為一名不孕症專家,布斯提洛是現代的狄蜜特(Demeter)3,她採收人類的卵子,靈巧地操作它們,堪稱一位低調的魔術師。她幫助那些一心希求懷孕的夫妻圓夢,對他們而言她不啻是位女神。但布斯提洛也有愛莫能助的時候,對那些她幫不上忙的人而言,他們只是把數千美元鈔票,連同一次又一次的IVF(In Vitro Fertilization,即體外人工受精手術)、GIFT(Gamete Intra-Fallopian Transfer,即輸卵管精卵植入術)或其他字母構成的祈禱一併沖進馬桶裡4,這麼說一點也不為過──這就是今日不孕症治療的現況:所費不貲,又經常失敗。然而,布斯提洛醫師總是帶著她愉快的小小微笑而不被憂鬱所染,同事樂於與她共事,病患也欣賞她的坦率,和她從不擺出紆尊降貴的姿態。我第一眼就幾乎毫無保留地喜歡上她。只有一次她說的話提醒了我,她是一位外科醫生,一名身材矮小、邊說笑話邊刷手準備進手術室的女牛仔。在為接下來的陰道手術洗手時,她轉述了一句多年前她從教授那裡聽來的俏皮話:「他告訴我,『在動陰道手術前洗手,就好比是拉屎前淋浴。』」陰道髒得很,她接著說,所以你的手帶進陰道的東西不可能比已經在那裡的東西更髒。(順帶一提,這種原始建言純屬老醫師的胡扯,鬼話連篇,我們將在第四章詳細討論。陰道一點也不髒。所以,當我們爬上婦科檢查檯時問「醫生,你洗手了嗎?」真的不過分。)

我曾到紐約西奈山醫學院找布斯提洛檢查卵子。我看過許多物種的蛋,唯獨沒見過我同類的卵(在圖片上看的不算)。要看見人卵可不容易,它是人體內最大的細胞,儘管如此它仍然十分小,直徑只有十分之一公厘。假如你可以用嬰兒的細髮在紙上戳一個洞的話,那大概就是一顆卵的大小。此外,卵也不是給人看的。人卵一如任何哺乳動物的卵,生來就在黑暗中建成,為編撰體內最私密的故事而生;而你之所以有聰慧、肥大又繁複的腦,一部分得歸功於卵的隱密。在體內滋生孕育的胎兒受到萬全的保護,保護胎兒蹉跎足夠長的時間來孕育一個巨大的腦部。所以我們賦予蛋頭(egghead,知識份子)這個詞一種新的意義:從幽居的卵中生產肥大臃腫的腦葉… 閱讀完整內容
女身:最私密的身體地理學 (繁體中文唯一全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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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身:最私密的身體地理學 (繁體中文唯一全譯本)

娜塔莉‧安吉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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