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喜歡和妻子一起散步，她的散步方式跟行軍差不多，步伐之快，好像哪兒失火要逃命似的。有時彼此為這種鳥事起爭執，因此，在很多休假時刻，我乾脆一個人獨自出門，到處亂晃，結果常遇到有趣的事或是超棒的活動，回頭再跟妻子分享，她就一臉怨嘆未能躬逢其盛。

後來，我們恢復一同出門，然後再起爭執，又是各自分頭出門，再恢復一起出門……我常戲稱這叫「兩人式因果輪迴」，永無止境，沒完沒了。

老媽媽的救命錢

與妻子又起爭執後的某個休假日，我「照例」一個人出門亂晃。我愛搭車，不只看風景，更愛觀察車上乘客眾生相，而且經常「南北一日遊」，不是搭高鐵，而是國道客運。理由是風景超棒，省錢又能冥想、激發靈感，然後從台北晃到南部某個大城，下車後便隨興自由走走，釋放平日繁雜工作的沉重壓力，順便嚐嚐當地小吃美食，就很快樂了。

當天市區人車不多，我在一處十字路口停等紅綠燈，轉頭瞥見有個跟我年紀差不多的花襯衣歐巴桑，騎著破機車自遠處駛來停下。她雙肩扛著大包包，背上又有個大包袱，腳踏板上更擱著大臉盆，活像搬家般陣仗浩大，叫人傻眼！

這裡空氣品質不佳，很多騎士長期戴著口罩，從歐巴桑的眼神，看得出她並不快樂，這吸引了我的注意。綠燈亮起，她像砲彈般騎車衝出去，騎得頗快又立刻轉彎，從我面前橫切而過，驚魂未定的我側目看她，發現從她右肩的包包中掉出一只牛皮紙袋，裡頭像是紙片的玩意兒全散落出來；我第一時間反射動作，就是趕緊快步上前去撿拾，並呼喊她掉頭取回。

等到我上前蹲下撿拾物品，才發現那是鈔票！當時風不大，但還是有幾張散落到較遠處。後頭有個阿伯騎士眼睛一亮，「幫忙」撿拾卻「可能想要」直接放進褲袋，被我狠狠盯著，才乖乖如數繳出。看著歐巴桑的機車越騎越遠，我決定以跑百米速度一路向前衝，還不忘沿途呼喊，只是她騎得非常快，我滿頭大汗地追，依然沒追上，但記下車牌了。至於袋子裡有多少錢，我也邊走邊數，至少心中有個底。

剛好，派出所就在前方，我放心地大口喘氣慢慢走，正準備上階梯進入派出所時，看到那位歐巴桑神情緊張地逆向回頭，看樣子是準備來派出所求助，我一看，笑了。

最後，物歸原主，連報案都免啦，但我也趕緊用手勢請她稍微離開派出所一點，以免被警察看到這副超載模樣，少不了挨罰破財（其實我這種心態也不妥，謹此懺悔）。猶記她一開始急忙跑過來時，語無倫次地喃喃自語：「三萬……三萬……怎麼辦啊……」那畫面至今依舊清晰，是一種極度酸楚與心疼的苦痛感覺！沒錯，紙袋裡有三萬元，還好被我全數截到。

經詢問，我才知道那是歐巴桑要拿到醫院去繳費跟各種雜支用途。她嘆氣回答說是自家老母親住院，這些錢都是借的，是母女任職工廠裡好姊妹東拼西湊累積出來的。

聽她說老母親病情極嚴重，需要進行手術，又要術後調養，核算下來，就算有健保，這三萬塊就跟燒紙錢差不多，瞬間就化掉，說著說著，她眼淚頻頻落下，哽咽說壓力好大，自己又沒唸過什麼書，什麼都不會。之前，她還被詐騙集團誆去辦什麼健保勞保給付，身分證印章全給了，結果一毛錢都拿不到，反而背債，又被司法單位傳去，說涉及什麼什麼案，她根本就聽不懂，然後接觸到的警察、檢察官都是滿臉嚴肅，嚇得她差點心臟病發作！現在，她每天只能求神明幫忙，看日子能不能別過得這麼慘。

此時，她再三向我道謝，準備發動機車，這才發現沒油了，但最近的加油站在數公里之外；我看她一籌莫展，急得不曉得該怎麼辦，乾脆幫她扛起所有物品，包括她說要幫老母親在病房裡清洗用的塑膠大臉盆，全扛上招來的計程車，再一起到醫院去，順便看看她講的內容是否屬實，如果是，我再想辦法幫忙。

果然，歐巴桑的老母親病情嚴重，來日無多，身旁還有工廠同事前來幫忙看護。原來，這位老母親往昔是這家工廠的資深員工，平日對大家很好，照顧同事有加，所以這些老伙伴樂於對她們母女情義相挺，甚至願意排班照顧，連領班都主動跳下來幫忙，病床旁還貼了手寫排班表呢！至於工廠大老闆，雖然沒有伸出援手，但至少沒阻撓下屬協助，也勉強算是幫忙了。

這三萬元確實是她同事們的鼎力相助，只是接下來還有龐大醫療費要付。我上前慰問那位老母親，她意識清楚，始終看著我這個陌生來客，可能不像詐騙集團的人，所以在凝視時，眼神柔和友善。老母親吃力地告訴我，謝謝她女兒和工廠伙伴的幫忙，只是她知道自己不會活太久，想早點離世，不要拖累人家，這讓在場的人聽了紛紛「噓」她，順便哄她別這麼想不開，老天爺要我們活多久，都是「命定」的，別說傻話。

我在離去之前，想了想，便先到醫院樓下的提款機，領了三萬元，回到病房當面交給老母親和歐巴桑，告訴她們：「我也不是什麼有錢人，但有能力可以幫忙的事，就盡量幫吧！」起先她們母女倆不願收下，畢竟我們素不相識，說不定改天我反悔了，就變臉換成暴力討債，要求另付高額利息？

她們表示，之前已經領教過詐騙集團惡行，什麼混蛋理由都能拗，三不五時就來威嚇，因此說什麼都不敢拿。

我聽完她們的疑慮，便跟在場所有人解釋。「本來我很不想暴露自己的個資，也怕惹麻煩，但如果你們覺得我是個壞蛋，請查查我的身分，沒關係，畢竟這年頭壞人多，你們會懷疑、有顧慮都很正常；但是，我若要貪，剛才掉在路上的三萬塊錢，老早就被我撿跑，還輪得到你們用嗎？」

這番話說完，讓在場的人靜默下來，想了想，終於接受這個觀點，不過仍有疑慮「彼此都不認識就給這麼多錢，你這個陌生人會不會太大膽了些？有沒有什麼目的啊？」我把提款機印出的單據拿給她們看，上頭不過就四萬多塊錢，順便解釋我另有本業，這個帳戶全是多年來兼任教職的微薄鐘點費，每個月數千元，攢久了積少成多，平時沒怎麼在用，只要看到有需要幫忙的人，就用這個帳戶提領出一部分，等於像贊助救急，別想太多。

她們的同事滑手機找到我的教學資料，總算願意相信，才接受了我的錢。

離去前，我請這位老母親好好養病，一切都放下吧。她流下眼淚直呼感恩，卻也煩憂她還不起這份人情，三萬塊錢總是要歸還的。我回答她：「想這麼多幹嘛，能夠相見也是緣分，或許前輩子我欠您才多，人生就是這麼奇妙。」

重情重義的小老闆

不久後，我在學校看見有個似曾相識的樸實女士，站在學院大樓外等我，想起她就是之前在病房內守護老母親的工廠女員工之一。

「老輸喔，你任素偶齁！」（老師喔，你認識我喔！）她向我微笑鞠躬，我也趕緊鞠躬回禮。

稍作寒暄，才曉得在我離開病房後不到四天，那位老母親就含笑而逝。

歐巴桑忙著處理喪事，而她則是代表喪家來歸還三萬元。我看到牛皮紙袋和鄉下的一袋農產品，嚇了一大跳。

「啊，老輸喔，素娥姊（那位老母親）生前有交代，說人家的好意擔待不起，錢要歸還給老輸啦！還有，要我特別感謝老輸，幫她女兒撿回三萬元！」這位很「古意」的女士，年紀應該比我大一些，仿的金牙補滿嘴，在歲月風霜折磨下，滿臉刻畫著皺紋，也是勞心勞力的「艱苦人」。

我不忍心看她扛著重兮兮的農產品回去，只好勉強收下，不過我堅持不收那筆款項，請她帶回。這位女士面有難色，覺得這樣「很難在『素娥姊』靈前交代，會被罵」，我想了想，還是請她帶回，並表明我會親赴南部上香告知。別的不說，治喪需要花費，在這種時候更不能把錢拿回來，我也堅持不要歸還。

因為我即將要上課，這位女士也不好多解釋，只好低調離開。

之後，我才曉得，她這趟「銜命」來找我，沒錢搭高鐵，只能半夜搭國道客運，一早到了台北，東西南北搞不清楚，到處東問西問，急得沒吃沒喝，找到中午過後，才終於找到我任教的學校，偏偏搭公車又坐過頭！進了這麼大的校園，各系各院上哪兒找？

唉！是我在添人家麻煩啊！

之後，我去參加那位老母親告別式。儘管有許多同事前來相送，還有人想發動募款辦喪事，但她臨終前特別囑咐凡事從簡，不要什麼儀式，拖去燒燒入塔就好；只盼錢能省下多少就多少，留給女兒處理。

這趟下去，我又另外包了奠儀。幾經推辭，歐巴桑最後還是收下，因為我看得出來，她在財務上實在無能為力，而且機車壞了好多天，都是靠工廠同事幫忙載送，否則天氣這麼熱，殯儀館又位於荒郊山區，這幾日疲於奔命，又沒錢搭計程車，要是用走的，肯定會走到死。

我感嘆這場喪禮跟用草蓆把人包好、挖個洞直接埋葬差不多。經側面打聽，其實老母親醫療和喪葬費用，比起三萬、三萬這樣一點一滴累加，就像是騎腳踏車追賽車，怎麼付也付不完。工廠的小老闆代表公司上香致祭，也覺得不忍，於是當場承諾協助歐巴桑，把她母親、也是工廠前資深員工的喪事處理完畢，不足的，帳全算他的；至於其他來幫忙的員工，所請的事假都不算，他會交代人事主任統計跟處理。

此話一出，靈堂裡哀戚氛圍總算有了點振奮情緒。這個小老闆果然開明，但後來據說他父親很不高興，劈頭就罵不過是個「退休的員工」，退休了就跟公司無關，還幫這種忙幹嘛！不過，小老闆懇求父親至少幫忙處理後事，還要兌現幫其他員工銷假的承諾。他父親在商言商，本來不肯，後來勉強同意，但不免嘮叨碎唸，指出這些年來大環境景氣差，你還當大爺在耍派頭揮霍！

原來，那位老母親在還未從工廠退休的多年前，曾經跟大老闆槓上。當時有個身為單親媽媽的女員工，手臂不慎被機台輸送帶捲入，慘被輾壓，工廠方面竟然就只給點錢打發、匆匆解雇對方！老母親看不過去，跳出來拜託大老闆不要這麼狠心，沒想到卻像點燃了一把火，意外帶動其他員工跟著憤怒反彈，醞釀罷工，還準備請當地縣府前來勞檢調查。由於當時工廠正好接到國外大單，大老闆眼見若罷工成立，又被官方懲處，勢必有倒產風險，預估損失慘重，最後只能低調妥協。不過，法令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工廠方面還是挨了處罰。

因此，多年下來，大老闆對這位老母親心懷恨意，覺得都是這種吃飽閒著的「老屁股」在帶領年輕人鬧事。而那位受傷的單親媽媽，治療後期因併發症等因素，不到半年就突然猝逝！孩子也只能托給家中同樣窮苦的老父老母隔代教養，還好孩子乖又爭氣。

這位老母親的喪事過後不到半年，大老闆在中國大陸洽商時意外猝逝，親和力強的小老闆尚在學習，面對突然必須接棒的情況，有些措手不及，但還算沉著穩健。奇怪的是，諸多擺在眼前的難關，處理起來卻異常順利，總能逢凶化吉，業績持續往上，較之同業面對大環境景氣差、營收低迷，這家公司在逆勢中堪稱異軍突起，且產品品質優良，訂單如雪片般飛來。

蝴蝶帶來訊息

偶爾我會跟歐巴桑聯絡，問候一下她的近況。她告訴我，前陣子小老闆有來巡視廠房並探望，她母喪後心情已經逐漸平復，欠人家的錢也在按時繳款中，只是官司的事仍然讓她憂鬱不已。小老闆想了想，決定請教公司法律顧問，主動提供協助，或許有所轉機。

她在電話裡告訴我，很奇怪，她母親過世後，都會有一隻紅蝴蝶飛進廠房，而且只要牠停留在某座機台上，都會讓員工迅速發現那個作業區「有狀況」，能夠緊急排除，沒有釀成重大工安事故。比如說要檢修有誤差的機器零件卻忘了先斷電、壓力表沒有校對、碾壓槽跟輸送帶……我聽得一頭霧水，她則是如數家珍般講得起勁，但是我對那隻蝴蝶滿有興趣的，隱隱想著，那會不會是這位老母親化身來幫忙報恩？

不久後，我正好另有其他事務重返當地，事前打開谷歌地圖查詢，發現距離歐巴桑任職的工廠不太遠，便想乾脆買點北部名產當禮物，順便去探望她，還先打電話到附近鎮上的計程車行叫車。歐巴桑得知我要來，那些曾經看過我的同事便說，乾脆在休息時間一起來吃點心。我當然欣喜同意，而且彼此說好，我帶吃的，她們都不用準備。

結果，我到工廠才知道，他們早已在戶外樹下擺了一大堆美食等我。我萬分訝異，也很不好意思，手中拿的伴手禮顯然不夠看，只好頻頻道歉。但大家根本不在意，直說每天休息時間都有一整桌好料，等於在喝下午茶啦！鄉下人的下午茶絕對「膨派」（豐盛），而且自從小老闆接手後，休息時間加長，有時還會主動「加菜」，工廠主任親自扛一鍋炒米粉或米苔目來共襄盛舉，不僅大家都歡喜，連退休員工也嚷著要回來兼差，直說晚餐錢可以省了…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