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非洲大草原的禮物
這本書,從一趟非洲獵遊之旅開啟。
獵遊(Safari)一詞,對許多人來說可能相對陌生,它源自斯瓦希里語(Kiswahili),是一種東非地區使用的主要語言,原始的語義為旅行,與動物無關,但近代多用來指稱特定的一種旅遊活動──進入荒野,追尋野生動物。
在過去殖民時期,「獵遊」原被用來意指西方人來到非洲野外的狩獵旅遊,當時許多貴族喜歡帶著獵槍到野外獵捕動物,作為一種娛樂活動,也有展示權力的意味。後來,殖民主義從歷史中退場,人類社會開始往新的方向邁進,非洲的觀光形式也起了變化。
層出不窮的動物滅絕危機,生態保育觀念逐漸成為主流,現代的獵遊旅行,已經有了本質上的轉變,獵殺已經不再是目的,人類也不再凌駕於動物之上,取而代之的,是在遵守相關保育規範的前提下,乘車進入野生動物的天然棲息地,放下板機、拿起相機,近距離觀察與拍攝動物。獵遊,如今是充滿探險精神的體驗旅程,同時,也是當代非洲旅遊極具代表性的一種方式。比方說,大家多少耳聞過的「非洲動物大遷徙」,如果想要親臨現場目睹,獵遊就是最佳方式之一。
此行的初衷,出於對原始生命的好奇與探問。
我想大多數人都同意,身處複雜的現代社會,職場、家庭、情感、生活各種難題不斷,每一天的我們都會有新的煩惱,小至午餐想吃什麼,大至一生意義的追尋。「人生好難」從大學時期常掛在嘴邊的玩笑話,已經變成一種普遍共識,好多人都在拚命尋求解方。
我不禁想,做個「人」這麼複雜,那動物呢?
尤其是自由生活在自然棲息地的野生動物,應該能夠相對純粹吧?
沒有所謂「人生」難題,順應天地,遵循自然法則過活,生老病死、弱肉強食,不斷上演生命的循環。還有那被譽為人生必看的經典場面──動物大遷徙,是否真如電視上那樣壯闊動人?若能走一遭非洲大草原,親眼看一看原始生命的樣貌,在荒野大地的自然節奏裡,也許會藏有什麼樣人生步伐的提示。
而事實是,藏在大自然裡的禮物,多得超乎預期。
這本書,記錄著從非洲帶回的所思所想,包含著旅程間有趣或特殊的回憶,但更多的是,從中學習或體悟的生命觀點。落筆時我私心將它想像成一顆時空膠囊,希望五年、十年,甚至五十年後的自己,當在人生不同階段拿起再讀,都會有不同風味。
在書寫的途中,時常想起蘇萊卡‧曹華《被中斷的人生》書中的一段故事,她所造訪的一位朋友,對旅行提出了一個理論:「每當我們進行一趟旅行,其實總共旅行了三趟──第一趟是準備與期待,包括整理行李與做白日夢,第二趟是實際上的旅行,第三趟則是日後記憶中的旅行。『最重要的關鍵,是盡量保持這三者的獨立性。』他說。『而且無論你正在哪一趟旅行中,都務必全心投入。』」(註1)
我喜歡這個概念。確實,非洲之行的收穫,並不僅僅來自於身處當地的那些日夜,出發前、旅途中、回程後,各自發生了好多意料之外的故事,不同階段也遇上了不同課題,對我來說,各有意義:
第一趟旅行──行李需要準備,心理也是。許多時候,即將獨自前往遙遠國度的未知與不安,會在日常裡無預警襲來。身邊沒有任何親友曾經造訪非洲,我就是自己唯一的先鋒探險隊,網路上的資訊大多重複或久遠,遑論疫情後,許多旅行守則幾乎是打掉重來,參考價值有限。我盡力收齊所有考量安全與健康會需要的資訊,一步步準備必要的行李、疫苗與藥品、預防性的吃穿備品等,用務實的行動幫自己慢慢紮穩心理建設,但說實話,心中不安仍會不定時找上門來,又在出發日的凌晨,迎來親人離世的消息。該要如何隨時調適、穩住己心,成為了第一趟旅行中時刻存在的必修課。
第二趟旅行──實際身處非洲,無論是壯闊的像能世間包容萬物的大草原、超越語言所能表達的動物野性之美,或是水電交通各種不便的貧乏民生條件,這些顛覆過往所有生活經驗的所聞所見,都讓我有種錯覺,好像根本已經離開了熟悉的那顆藍色地球,來到一個全然陌生的野生星球。還好,感激身體配合,時差與水土適應,都還算順利,只是每天睜開眼進入草原、追尋動物,就是一場考驗心性的隨堂測驗,所謂幸運或不幸運,其實只在自己一念之間。能夠內觀自己的慾望,正念看待獵遊中的所有得失,隨時保有一雙樂於主動挖掘細微、有趣事物的眼睛,是第二趟旅行中我交予自己的功課。
第三趟旅行──結束旅程返台後,先是牽動了好多出乎意料的緣分。非洲大陸的神祕,像個超大磁鐵,吸來了周邊眾多的邀約,在好多個親友家裡、餐桌、酒桌上,展開了十幾場的分享會,其中不乏斷聯十幾年的朋友,也因這契機重新牽上線。每一回我播放著照片,笑說那些旅行所見和獵遊故事,大草原之美,總能引來滿場驚嘆與笑語。但每一次的回想和訴說,都像在腦中投下一顆小石頭,引發陣陣漣漪,我越發清晰地感受到,此行最寶貴的收穫,並不在這些事件本身,而是旅途中與返程後,一邊咀嚼回憶,一邊在心中不斷發酵增生的各種想法和覺察,而我喜歡稱之為「大草原的禮物」,是非洲大地的賜予。
這些禮物,像是隱藏海面下的礁石,隨著心緒與知覺的波浪起伏,一直能隱隱感覺到「有些什麼」,卻不易捕捉,我費心摸索,它們卻時常玩著捉迷藏,模模糊糊地隱身在旅途記憶裡。
假想若有一天,在慣性日常的無情沖刷下,在日復一日不停疊增的記憶庫中,它們被淹沒、被淡忘,逐漸碎化,乃至終消隱在時間流動中,將是多麽可惜的遺憾。所以第三趟旅行,我決定再出給自己一個考題──提起筆,挑戰將它留下。
而撰寫這本書的過程,我想應該可以稱之為第四趟旅行。這是一趟徹底的獨旅,一路上,總是一個人在記憶裡、在鍵盤上、在思緒之間,試著翻山越嶺、鑿土深掘,把自己掰開再闔上,把無形化為有形。
不知不覺,我已走得比想像更遠。每個階段,收穫都非常豐足,有難題、有投入,也很享受,我全心感激且樂在其中,不只是那些能夠沉浸在喜樂的時刻,也包括過程中每一次需要忍耐害怕、對抗不安的艱難。正是有這些陰影的襯托,才點亮了每一份收穫的喜悅。
這本書想傳達的,重點並不在這一路的旅行紀實,我認為旅行之所以獨特,就在於獨一無二的「當下」,即便同樣的人事地物,不同時空不同狀態不同情緒,就會造就完全不同的體驗。我的經驗和記憶,能夠分享,但無法複製提供給任何人,旅行只能由自己創造。
但是,獵遊讓我看見了許多近似人生的風景,自然界的大小事時常隱藏著生命的指引。當我親眼見到非洲大地的開闊與自由,體會被看不見邊際的大自然包覆著,第一次感受到每個細胞都在呼吸,充滿好奇、同時卻又充滿平靜,心中浮現許多人生值得探索與感謝的事物,我想,那就是大自然給予最無私、且巨大的愛。
大自然的力量,遠比想像得更直透內心。旅行之後,我能開始敢於更大膽去拓展生活的可能性,更頻繁地與自己對話和覺察,我,已不再是原來的我。獵遊,會重新喚起潛藏內心的好奇心和觀察力,對事物積極尋找新的觀點,在非洲大草原如此,回到日常細節亦然,從草原探險到人生冒險,我漸漸發現,保持獵遊的心態,似乎比尋找某種「解方」,更適用於人生。
一旦邁開步伐,所見就會開始流動。希望這本書可以是個邀請,歡迎你,隨時、隨地,向內心、向世界,展開一場探索生命的獵遊。
起心/從何處出發
啟動一場探索生命的獵遊,別無他法,就是先踏出第一步。

▲不受人類所豢養、圈限,我想看看這些生命最初始、真實的樣子
一場撼動內心的旅行,並不會驟然降臨。
事實是,它往往是仰賴一連串的生命足跡領路所至。從日常中面臨的各種狀況與事件,到內心情感與狀態的變化,乃至腦中思緒與觀點的取決,是這些層層因果堆疊,醞釀成一股巨大的暗流,直到經歷旅行的當下,當新鮮飽滿的生命體驗,透過旅行遭遇,如活水般大量注入,前後呼應,才能水到渠成。
為什麼那麼多人會深受旅行觸動?相對於人生數十載,短暫的旅程回憶,在一個人生命裡,會留下不容抹滅的痕跡,必然是早有鋪陳。
只不過,旅行使人忘我。很多時候,這些神奇的呼應和改變,過程中很難即時察覺,總是等到事過境遷,自己帶著旅途中採集的體會與感悟,重新回歸、落實於生活,再次回首,才能看出「來時路」。
十年前,我還是個研究生,每天自覺苦哈哈地閉關寫論文,非常嚮往外頭自由的空氣。曾經動念,希望有朝一日能去看看傳說中的「動物大遷徙」,瞧瞧不在動物園柵欄裡的動物,大批大群生活在野外大草原上,慢步、奔馳,究竟會有多逍遙快活。
對當時的我來說,那是一種最極致的自由象徵。
但我清楚,自己當下並沒有能力立刻實現,也不想借助其他力量取巧,所以只是非常天真的,在心中許下三十歲前「應該」可以出發的目標,望梅止渴。
現在回想,當時心願確實許得有點年少輕狂,除了兀自在腦中譜出一幅與好友自駕(我甚至不會開車),愜意兜風、追尋動物的想像藍圖以外,實際作為趨近於零。對非洲地理毫無概念,沒有做基本行程功課、沒有掂量旅費、沒有考慮假期安排,不知道「獵遊」為何物,甚至也沒有和想像藍圖中共遊的朋友提起,簡言之,就是一個人單純的任性幻想。
後來畢業步入職場,我成為了一名廣告新鮮人。這一行眾所周知的忙碌與高壓節奏,確實大大改變了我的日常步調。但很幸運,我也遇到了值得一生感念的老闆、恩師,給予我磨練與發揮的舞台,於是我加倍投入,連續幾年全心衝刺工作,心有追求、有成長、也有成就感。只是相對的,生命中許多事物的排序便隨之後退。這個追尋動物大遷徙的念頭,就被徹底放逐腦後,像一只飛得好遠好遠、已經看不見的風箏,剩下一縷肉眼難辨的細線連結,連自己都近乎遺忘。
不過,旅行的習慣倒是始終維持,它一直都是我充電最有效的方式之一,除了疫情期間的無可奈何,其他幾年,國內外的旅行每年未曾間斷。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出發,我卻始終不曾想起非洲這方土地。
二○二三年,疫情逐漸解封。我在這一年處於對人生有眾多疑問的灰色時期,公與私領域都遇上超出以往生命經驗的課題,讓我對自己有許多挫敗感,對生命產生諸多的困惑。
我知道自己迫切地需要一場充電,安排一段長時間的旅行,理所當然成為我首選的浮木,問題是──要去哪裡?動身非洲的念頭,就像隻冒失的地鼠咚一聲冒了出來,即使手上舉著錘子,也不知該不該把牠敲回去。
當時工作上遇到了許多瓶頸,我對自己諸多不滿意,也對老闆和夥伴充滿歉疚,加倍投入了更多的心力和時間,卯足全力想要改變局面。但方法不對,最後把能量用得見底,仍是不盡人意。
與此同時,是幼時嚴師、也是長大後親如朋友的姑姑,以己身為教材,為整個家族上了一堂生命教育課。年紀不過六十歲出頭,驟然中風而開始長期臥床,隨後身體每況愈下,相處的時間越來越珍貴而不可期,曾說好的一起旅行也再難實現。
看著親愛的她,肉體因疾病受到禁錮,一步步失去生活品質,我百感交集,不禁想追問:生命的本質究竟是生老病死?還是珍惜當下?是不可預期?或是因果循環?心中不由自主浮現了一連串的疑問。
兩件事一公一私,同時給了我很大的衝擊,整個人狀態跌進低谷。若以普世標準來看,大概都是壞事,但也正是因此,才有了契機,讓我有機會轉換不一樣的視角,看見和往日不一樣的風景。
回想那段時期,像是一陣人生的颱風颳來,我搖搖晃晃、勉力招架,時常一個人關著,思索生命究竟是什麼。來回扯動自我之間,才在某一天忽然察覺,身上曾經纏掛著這樣一個願望。
回首歷史上、書本裡、周遭的真實故事中,許多前人的經驗都演示著,人在低谷時,比較容易出現「改變人生」的契機,與影響一生的行動。我不清楚是否這是一種宇宙的法則,但是人處在低潮,就像困在井底,求生的本能會讓人不自主伸長脖子,努力尋找各種可能爬出井口的機會,像是某種內在雷達會被開啟,生活中遇到的一個事件、別人不經意的一句話,都可能成為轉折,觸發一個原本不在腦中(或遺忘)的念頭。而後,人會繼續在生活中打滾,繼續遇到不同的事件、不同的他人,接收刺激,這些訊號會彼此堆疊,累積驅力,到了跨過心裡某條界線後,引發行動。
於我而言,職場和親人的課題,就是兩針強而有力的催化劑。狀態低迷,內在雷達開啟,加上生活中種種的機緣巧合,累積成為隱性的驅力,最後在某一天,讓動物大遷徙的念想,忽然從十年前的深層記憶裡咻一下重新劈入腦海,宛如流星,在我感覺一片黑夜時,無比燦爛地劃過… 閱讀完整內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