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畫被「美國夢」遺棄的邊緣人 獨攬四座奧斯卡

《艾諾拉》導演西恩．貝克：我就像放大器，傳遞被壓抑的聲音

西恩．貝克（Sean Baker），憑藉《艾諾拉》一人抱回奧斯卡四座小金人，二十多年來，他堅持以獨立製作的方式，刻畫邊緣群體的樣貌，即使獲得大獎肯定，依舊不改初衷。

撰文‧徐采薇

▲達志

Profile 西恩．貝克（Sean Baker）
出生：1971年
現職：導演、編劇、製片人、攝影指導和剪輯師
經歷：紐約大學蒂施藝術學院
作品：《小明星》、《夜晚還年輕》、《歡迎光臨奇幻城堡》、《火紅大箭男》、《艾諾拉》等
成績：第97屆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剪輯和最佳原創劇本；第77屆坎城影展金棕櫚獎

「請大家多進電影院，在電影院裡，我們可以一起哭、一起笑和一起尖叫，在這個充滿分歧的時代，這種體驗比以往更為重要⋯⋯，我要感謝在我五歲時，媽媽帶我進了電影院，這個獎獻給她！」

這位在台上呼籲眾人走進戲院，展露對電影產業關懷的得獎人，是本屆奧斯卡獎最佳導演，五十四歲的西恩．貝克（Sean Baker）。

美國時間三月二日，第九十七屆奧斯卡得獎名單正式揭曉，貝克身兼製片、導演、編劇、剪輯師的作品《艾諾拉》（Anora），入圍六項、斬獲五項大獎，是當晚最大贏家；貝克本人，更一舉獨攬四座小金人，寫下奧斯卡新紀錄。

這部電影講述了一名住在紐約布魯克林區的性工作者艾諾拉，與俄羅斯寡頭二代相識相戀並互許終生，後來被現實狠狠傷害的故事。浪漫喜劇般的情節看似俗套，內裡卻直指社會對性工作者的歧視、階級權力間的不平等，去年五月在坎城影展拿下金棕櫚獎後，就一直是奧斯卡得獎熱門。

啟蒙》五歲看《科學怪人》 立志拍電影

獲頒最佳導演當下，年過半百的貝克走上台時，竟興奮地有些手足無措，甚至忘了扣上禮服外套。或許是因為二十多年前，就決定踏上獨立電影之路的他，從未想過自己能站上電影人的最高殿堂，在眾多高成本大片中脫穎而出。

灰藍色眼眸、淺棕色頭髮的貝克，出身在美國紐澤西州的中產階級家庭，擔任教師的母親，對教育的開放多元理念，是他投身藝術創作最重要的推手。

貝克的電影啟蒙是在五歲那年，母親帶他到當地圖書館的放映會，觀看環球影業經典怪物電影的精選片段，「其中最讓我難忘的是《科學怪人》（Frankenstein），結尾時，那個怪物站在風車內，看著機械結構透出的光影……。」

「隔天早晨，我就告訴媽媽，我想要拍電影！」小小年紀的貝克篤定地說。不知是受怪物的怪誕故事，還是絢爛的聲光效果吸引，他一頭栽進電影世界，夢想有一天能製作屬於自己的電影。

高中畢業後，貝克進入紐約大學蒂施藝術學院專攻電影，在這裡，他開始為獨立電影著迷，在網路還不普及的九○年代，他總是沉浸在錄影帶和舊片戲院構築而成的非當代電影世界。

貝克陸續接觸史派克． 李（Spike Lee）、李察．林克雷特（Richard Linklater）及史蒂芬．索德柏（Steven Soderbergh）等導演的作品，「我開始愛上那些更多依賴人類故事，而非特效的電影。」他說。

主題》常拍性工作者、移民、跨性別者

受到這些充滿社會意識的導演影響，大學畢業後，他一直堅持製作低成本的獨立電影，並專注刻畫現實中常被忽視的邊緣人物，如性工作者、移民、跨性別者等。

「我從小就對這些被主流電影忽視的群體感興趣，因為他們的故事通常比主流敘事更有層次，也更值得被看見⋯⋯，但好萊塢電影經常忽視社會邊緣人，而我的電影，是這些缺失內容的回應。」貝克直率地說。

例如《外賣》（Take Out）中，描寫中國非法移民擔任餐廳外賣員的掙扎；《夜晚還年輕》（Tangerine）裡，則講述跨性別性工作者的生活；他還用《歡迎光臨奇幻城堡》（The Florida Project），描寫在廉價汽車旅館生活的家庭。

「我的所有電影，都與那些被『美國夢』遺棄的人有關，他們生活在邊緣地帶，被迫活在關於成功、金錢和消費主義的陰影底下，」他形容，「我就像一個放大器，傳遞那些被壓抑的聲音。」

▲貝克在有限預算下僅用三支iPhone，便拍出描寫跨性別性工作者的《夜晚還年輕》 ，獲得不少好評。取自Magnolia Pictures網站

現實》瀕破產邊緣 曾用iPhone拍電影

講述沒人說的故事，意味著作品不符合主流市場口味、難以取得投資。從影前期，貝克總是在破產和瀕臨破產之間擺盪。

二○○○年，他發行了生涯第一部長片《四字單詞》（Four Letter Words），五萬美元的預算，幾乎花光所有積蓄。為籌集繼續創作的資金，他更罕見地參與了電視節目《Greg the Bunny》。存到十萬美元後，○七年，他破釜沉舟地把這筆錢盡數投入《百老匯王子》（Prince of Broadway），還花重本在《紐約時報》下廣告，成功把電影送上大銀幕。

現實卻再次潑了他一桶冷水，這部片只回收兩萬八千美元，讓他不禁對自己的選擇產生懷疑，「這麼多的時間和努力，到底換來了什麼？我當時幾乎一無所有，甚至以為這是電影事業的終點。」

但凡事念念不忘，必有迴響，雖然《百老匯王子》並不賣座，卻獲得了美國「獨立精神獎約翰．卡薩維茲獎」（Independent Spirit John Cassavetes Award）提名，吸引投資人願意出資兩萬多美元，支持他的下一部電影《 小明星》（Starlet），這也是他第一次不需要自己出錢拍片。

只是，他的經濟問題並未得到改善，彼時年近四十的他，還得擔心繳不出下個月的房租，不得不向父母借錢，「這讓我感到非常羞辱和低落。」他坦言。

然而，貝克就像他鏡頭裡的邊緣人，不斷在困境中找出路。「如果你找不到資源，那就用你手上能用的東西。」他試圖調整心態，緊接著在一五年，推出新作《夜晚還年輕》。

由於當時預算不足，他無法租用專業的攝影設備，最終只能用三支iPhone5s拍攝，未料，這項實驗性手法讓他打響名號，並獲得兩百萬美元投資，拍攝一七年推出的《歡迎光臨奇幻城堡》。

隨著《歡迎光臨奇幻城堡》的成功，他的經濟狀況穩定下來，也開始收到許多好萊塢的邀約，但堅持獨立創作的他，全都回絕了。

「我曾幾次差點被大製片廠吸引，但我一直抗拒⋯⋯，如果接受主流電影公司給的資金，可能會失去對作品的控制權。」一身傲骨的他，始終不願受資本市場約束，只想保持自由創作。

這股堅持也一直延續至今，就連他歷來成本最高的作品《艾諾拉》，仍是獨立製作，總經費約六百萬美元，與動輒預算上億美元的大製作相比，只是零頭。但從去年五月在坎城首映開始，這部電影有如劃破天際的閃亮流星，橫掃各大獎項。

說起創作《艾諾拉》的靈感，其實最早源自他在一二年的作品《小明星》，在拍攝這部講述成人片女星的電影時，他開始對性工作者的生活產生興趣，甚至和他們成為朋友。

貝克回憶，「當年拍攝期間，我的攝影指導張鐳 （Radium Cheung） 對我說，『這裡就有另一部電影的故事。』」這讓他意識到，每一位性工作者都有著獨一無二的故事。

貝克強調，自己在電影裡更傾向探討「主題（themes）」而非「議題（issues）」，兩者差別在於，主題能引起所有人共鳴、能引發討論和理解，卻不像某些社會議題帶有爭議。

而在《艾諾拉》中，看似簡單的故事，貝克想探討的主題卻非常多元，包括「社會對性工作的不尊重」，以及「權力結構」和「關係中的交易本質」等，「我想看看電影中的角色，如何對待那些在社會階層中，（地位）比自己高或低的人。」

選角時，他一眼相中演員麥琪·麥迪遜（Mikey Madison）。貝克最早在《從前，有個好萊塢》（Once Upon a Time in Hollywood）中注意到她，後來又被她在《驚聲尖叫》（Scream）中青春又狂放的演技驚豔，更加確定她是不二人選，於是立刻遞出邀約，並以其為主角形象完成《艾諾拉》劇本。

▲電影《艾諾拉》中，女主角艾諾拉（右二）逐漸迷失在與俄羅斯富二代（左二）的浪漫關係中，渾然忘了彼此間的階級鴻溝。取自環球影業網站

理想》照亮隱藏群體 創造更好的世界

這一次，貝克希望進到戲院欣賞《艾諾拉》的觀眾，能在殘酷的現實中，獲得淺淺的溫暖。

「只要我們能讓故事回歸現實，並與女主角一起度過最後幾個鏡頭，你就會理解，先前發生的一切，其實一點都不可笑。」貝克說，「但也許，當你離開電影院時，還是會對艾諾拉的未來抱有一絲希望。」

「我不是政治家，也不是政策制定者，我是一名電影製作人和故事講述者，而我的目標，只是呈現這些未被人性化的隱藏群體面貌，讓人們感受到啟發，去創造一個更好的世界。有時候，照亮問題是促進變革的第一步。」他這麼解釋自己的理想。

憑藉《艾諾拉》帶來的光環，未來貝克無疑會獲得更多注目與資源，但他已承諾不會改變初衷，將繼續以獨立電影訴說小人物故事，用個人能量，讓更多社會角落獲得應有的注視。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