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躺平」平反

為「躺平」平反


「躺平」常被視為年輕人的逃避與退縮,但或許—就只是拒絕主流價值的一種方式。

撰文/梁瑞敬


▲圖片/ Pexels

近幾年,「躺平」這個詞在兩岸三地的網路世界非常普及,它通常用來形容年輕人對傳統社會期望的抵抗,特別是那些不再追求成為主流社會所期望的成功樣貌,比如不買房、不結婚、不生育,並選擇放慢生活節奏的行為和生活方式。在香港,這些年輕人被稱為「佛系青年」,而在臺灣,則有一個更具批判性與自我覺察的世代標籤:「厭世代」。

香港的佛系青年,通常被認為是選擇過一種不爭名逐利、平淡簡單生活的人群。他們對於現代社會極高的競爭壓力感到困惑,對於學業成績、職業發展、甚至生活質素上的各種競爭心生疑問。人們開始反思,是否每一天都必須那麼辛苦地追逐一個被社會所設限的「成功」標準?在臺灣,厭世代並不僅僅是享受「小確幸」那樣的微小幸福,他們更多是在社會現實中感受到困頓與疲憊,進而對傳統成功敘事提出懷疑與拒斥。他們選擇的不只是逃避,而是一種對生活主導權的重新定義。在這個世代眼中,「不成功」並不是失敗,而是一種拒絕參與早已傾斜的賽局。他們不再夢想一夜致富或升職加薪,而是試圖在斷裂與低薪之間,尋找一種能呼吸、能活下來的節奏。

無論是躺平、佛系還是厭世代,這些生活方式都強調個人應該有權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而不是盲目追隨社會主流的標準與期望。這些行為與當今社會普遍推崇的「愛拚才會贏」、「現在不讀書,將來做運輸」或「人要發奮向上,才有好的生活回報」的論調背道而馳。因此,躺平的現象在社會中往往被視為負面現象,很多人認為這是年輕人對未來感到無望、缺乏目標的表現,令人憂心。然而,在一些極端的情況下,有些年輕人甚至會將自己隔離起來,沉溺於網路遊戲或自我娛樂的世界,拒絕與他人接觸,拒絕上學、工作或進修,就是所謂的「隱蔽青年」,最終被貼上了「不思進取、一無是處」的標籤。而這些負面標籤究竟對年輕人的自我形象、自我認同以及自我能力感又有什麼影響呢?這是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

躺平現象的主流理解

社會主流對「躺平」現象的解釋通常來自幾個不同的專業領域。在發展心理學的角度,躺平被認為是年輕人從青少年過渡到成年階段,並且在學業及職業生涯的適應過程中所遇到的困難。在精神健康的角度,這些選擇躺平的年輕人可能被視為情緒低落、行為失調、甚至濫用藥物的高風險群體。他們通常被認為缺乏自我控制、社交障礙,並且深感無助。而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這些年輕人可能缺乏自律,未能達到社會的期望,並且由於缺乏教育或社會資源,使得他們對傳統價值觀感到質疑,對未來充滿迷茫,缺乏目的感和方向感。

這些專業理論通常將問題歸結於個人的病態行為及家庭失調,並主張透過藥物治療及心理輔導等手段來干預。雖然這些觀點在某些情境下有其合理性,但它們往往忽視了「躺平」行為背後的原因,並且將這些年輕人視為社會的「失敗者」。

後現代與敘事實踐的視角

在後現代社會建構主義1 的框架下,敘事實踐提出了一種對「躺平」現象的另類解釋。法國後結構主義哲學家米歇爾.傅柯(MichelFoucault)認為,語言和交流是文化構建的重要工具。透過語言的表達,社會透過家庭、學校、宗教、教育及法制將所謂適當的行為及價值觀傳遞給他人,並在此過程中形成社會的規範與期望。這些規範常常被視為「真理」,並且深刻影響著人們的行為和自我認同。傅柯指出,當權力存在的地方,反抗就會隨之而來。主流社會的論述和規範對個體的壓迫往往是無形的,而這種無形的壓迫恰恰激發了反抗的力量。對於躺平現象,敘事實踐的關鍵在於挑戰主流的價值觀,並尋找那些被忽略的、異於常規的聲音。這不僅是對年輕人行為的理解,更是對整個社會結構和文化規範的深刻反思。

社會論述與個人反抗

傅柯的學說啟發了敘事實踐的創始人麥克.懷特(Michael White, 2004)的觀點。他認為主流社會的論述,無形中塑造了人們的行為模式和對自我及他人的評價。然而,並非每個人都會遵循這些標準,也並非每一種行為都可以用傳統標準來解釋。在現代社會中,很多年輕人選擇不追隨這些傳統期望,反而以「躺平」的方式表達他們對這些標準的質疑與反抗。懷特強調,這些行為可能反映了人們對自我生活方式的選擇,而不應該被簡單地標籤為「失敗」或「不負責任」。例如,年輕人選擇躺平、拒絕參與社會競爭、放慢生活節奏,這些行為並不一定是逃避或消極的表現,而是他們在面對極大社會壓力時所作出的反應。這些年輕人的反應是對現代社會不合理標準的挑戰,他們選擇不同的生活方式,從而尋找更符合自己的生活意義。

志新的故事

志新(假名)在十三歲時由中國移民到香港與父母團聚,來港後升讀中學一年級。但志新發現自己對讀書不感興趣,在中國上學時也經常逃學,來港後,他的功課完全跟不上,感到非常辛苦,又由於他是新移民,他的口音在學校中讓他成為被取笑的對象, 更沒有朋友。三個月後便沒再去上學了,躲在家中躺平,他想不出任何理由讓自己喜歡上學。在父母眼中,志新不上學便沒有前途,是家人的負累。留在家中躺平的他, 感到孤獨、抑鬱和苦悶,更沒想過自己的將來會變成怎樣。

於是,他在家中上網打機2,在網上認識了一班可以「吹水3 及講笑」的朋友。父母對他的行為非常不滿,初時又打又罵,甚至沒收他的電腦,催逼他上學,但志新仍是堅決不從。由於父母忙於工作,實在也拿他沒法,最後便放棄不再理會他了。自此,志新足不出戶,整天留在家打機,這個情況維持了三年。

在他沒上課的時候,志新很清楚自己對讀書完全不感興趣,不想勉強自己及浪費時間。學校社工也無法勸他復學,於是帶了一位青年中心社工來探他,其後社工經常到他家和他談話、玩魔術、分享打機心得,並教志新煮飯弄菜。社工還邀請他到中心參與活動,但都被他拒絕,因為他害怕接觸陌生人。過了三年,志新終於有了一些改變,答應社工到中心相見,他覺得既然答應了社工,下定決心外出走一趟!就是這樣,他踏出了第一步!


▲圖片/ Pexels

當社工問志新,他的家人對他有什麼看法時,他認為其他人把他看成一無是處,是個負累,對他的自信及自尊打擊很大。他告訴社工,他並不是一無是處,因為他不是整天打機,家中的大小家務,清潔、洗衣煮飯,全由他一力承擔。志新認為,既然家人均外出工作,他留在家中做家務也很正常。他會「顧及其他人的感受」,覺得自己對家庭,應該「承擔部分責任」,所以很願意承擔所有家務! 因為能夠「顧及其他人的感受」,所以當社工再次邀請他到中心時,他雖然很不情願,但仍然實踐自己的承諾。為了不讓自己在最後關頭反悔,還特意邀請社工來他家,與他一起前往中心。這次突破之後,在社工及哥哥的鼓勵及陪伴下,因應他對電腦的知識及興趣,志新報讀並完成了三個月的電腦維修課程,之後還成為一位電腦維修技術員。

志新的故事告訴我們,在只有升學讀書才有前途的主流論述下,對一些沒興趣追求學業成績的年輕人來說,可以選擇的學習或生活方式非常有限。但這並不代表這些年輕人是一無事處的失敗者,生活經驗不只有單一的故事,而是包含許多其他故事,這些故事同樣能反映他們的能力、興趣、價值觀及信念。作為輔導員或社工,我們的職責就是要把這些被隱沒在主流論述下、被忽視的多元故事呈現出來,讓志新自己及其他人,都能看見他那份責任感,肯承擔家務、顧及別人感受、能守承諾、有勇氣及勇敢,堅持為改變做好準備的一個人!

反思與多元故事

在敘事實踐中,我們不僅僅是看見一個「躺平者」的形象,我們還應該聆聽他們背後的故事,理解他們的選擇是如何與他們的生活信念、價值觀和目標相聯繫。這些年輕人的故事不是單一的「失敗者」故事,而是包含著多元視角的生活故事。例如,他們或許並非不想努力,只是不認同當前社會對「成功」的狹隘定義,而是選擇以更符合自身需求和渴望的方式來生活。

結語

透過對「躺平」現象的探討,我們可以理解到,這不僅是年輕人對社會標準的一種反抗,也是一種自我探索和選擇的表達。這些年輕人的選擇,並非完全的逃避或放棄,而是一個自我尋找的過程。作為敘事實踐者,我們的職責是幫助這些年輕人聆聽自己內心的聲音,理解他們選擇「躺平」背後的動機,並協助他們找到更符合自己需求和目標的生活方式。這些隱藏在主流論述背後的多元故事,應該被呈現出來,讓更多人看到,並讓年輕人也能重新發現他們自己的價值與能力。在這樣的過程中,我們或許可以為年輕人的未來,提供更多的選擇與可能性,而非僅僅將他們局限於單一的成功標準。

鳴謝

感激志新願意把他的故事在這裡與讀者們分享。

參考書目
White, M. (2004). Narrative practice and exotic lives: Resurrecting diversity in everyday life. Adelaide, SA: Dulwich Centre Publications.

1. 編按:後現代社會建構主義認為,現實、真理與自我是透過語言與文化互動建構的,並非本質固有。在此脈絡下的心理學觀點中,此理論衍生出敘事、建構論等取向,強調自我與行為應置於社會語境中理解,並質疑主流價值與權力結構的自然正當性。
2. 編按:粵語用詞,即為打電動、玩電腦遊戲、玩手遊。
3. 編按:粵語俚語,原指說話如水般滔滔不絕,今多用以指閒聊、廢話,語氣可輕鬆亦可諷刺。臺灣相對應語彙則依語境不同,可為哈啦、打屁、講幹話、嘴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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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老師月刊 2025/6月 第57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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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老師月刊

2025/6月 第57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