穩定幣在金融體系中若要走得「穩定」，維持儲備充足並即時公開資訊、建立市場信任機制、設計健全的風險應對方案，都是不可迴避的課題。

林瑞嘉

美國總統川普家族主導的World Liberty Financial（WLF），將高度投機性的加密代幣WLFI推向市場公開交易，一度使川普家族的帳面財富暴增約50億美元，先前WLF還推出掛鉤美元的USD1穩定幣。這兩類加密貨幣的屬性截然不同，WLFI沒有任何錨定支撐，全靠市場炒作決定價格，上線首日暴漲隨後跳水的走勢正是投機狂熱的縮影，穩定，通常將價格與美元等法定貨幣1比1掛鉤，或以等值資產作為儲備擔保，目標是不論市場情緒如何波動，都能維持相對恆定的價格。

上述案例中，穩定幣雖然存在，但作為平穩的價值交換媒介並未成為炒作焦點，反而是波動劇烈的WLFI代幣引起關注。然而，穩定幣本身並非毫無投機空間。例如，一些套利者利用穩定幣短暫脫鉤的機會低買高賣獲利，或參與穩定幣相關的高收益借貸（Liquidity Mining），相較於WLFI這種毫無錨定的代幣，主流穩定幣（如：USDT、USDC）仍以穩定為主要賣點。

回顧穩定幣的概念最早於2014年前後萌芽。由於比特幣等加密貨幣價格劇烈波動，市場開始尋求一種結合法幣穩定價值與區塊鏈技術優勢的解決方案，發行的初衷正是在於提供一座連接傳統金融與加密世界的橋樑：一方面錨定法定貨幣的價值，另一方面保有加密資產易於交易、全年無休的流通特性。

第一代穩定幣如Tether（USDT）在2014年推出，宣稱每發行1枚USDT就有1美元的儲備作為擔保，藉此將價格固定在1美元。這種設計讓投資人和交易所可以在不離開加密市場的情況下，享有類似持有現金的穩定性。例如，當交易者預期市場下跌時，能迅速將比特幣兌換成USDT以避險，而毋須將資金提現為美元，免去法幣轉帳的時間成本。

穩定幣興起背後也有人們對數位支付與普惠金融的期待。比特幣固然可以點對點轉帳，但其匯率暴漲暴跌使其難以作為日常支付工具；相形之下，穩定幣因匯率穩定更適合作為數位現金。例如，在部分新興市場國家，民眾將薪資或積蓄換成美元穩定幣以保值或利用穩定幣低成本匯款回鄉。Facebook（Meta）在2019年曾推出Libra穩定幣計畫（後改名Diem）引發全球關注，雖然最終因監管阻力胎死腹中，但也讓各國政府意識到穩定幣可能帶來的衝擊與機遇。

經過數年的發展，穩定幣已從邊緣創新走向金融舞台的中央，在交易、支付與主流金融中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首先，在數位資產交易領域，穩定幣堪稱不可或缺的流動性樞紐。據美國聯準會估計，主流加密交易所當中，有超過80%的交易涉及穩定幣作為計價或結算單位。投資人習慣以USDT、USDC等穩定幣作為幣值穩定的避風港，進行幣幣交易時更是大量使用穩定幣充當中介。2024年全年，所有穩定幣鏈上交易額累計高達約26.1兆美元，甚至超越當年Visa和萬事達卡信用卡交易額的總和。

在支付與匯兌方面，穩定幣正逐步融入日常經濟活動。穩定幣的即時、低成本跨境轉帳優勢，使其成為傳統匯款管道的強勢取代，手續費也遠低於銀行匯款。一些國際商家和自由工作者開始接受穩定幣付款，因其價值穩定且可即時兌現為當地貨幣。例如PayPal推出了自有美元穩定幣PYUSD作為支付工具，而Visa和Mastercard則陸續宣布允許使用穩定幣進行跨境交易結算。這意味著在未來，消費者有可能直接使用錢包裡的穩定幣來購物或支付帳單，金融機構則透過區塊鏈更有效率地清算資金。

穩定幣快速崛起也引起各國監管機構高度關注。美國在2025年通過了首項專門針對穩定幣的聯邦法律《GENIUS》（簡稱《天才法案》）。該法案為穩定幣建立了完整的監管框架，核心要求包括：發行人須持有足額的高流動性儲備資產（如美元現金或短期美債），確保100%儲備金支持並隨時可供贖回；發行人必須每月公開揭露儲備資產構成，以提升透明度。此外，《天才法案》將穩定幣發行明確納入現行金融法律體系：要求發行機構遵守《銀行保密法》（BSA）的客戶身分識別（KYC）與反洗錢規範，以及在必要時具備凍結或回收穩定幣的技術能力。

歐洲議會於2023年通過「加密資產市場規則」（MiCA），成為全球首部全面的加密資產監管規範。其中對穩定幣（在法規中稱為電子貨幣代幣EMT和資產參考代幣ART）的規定尤為詳盡。MiCA要求所有穩定幣發行人取得主管機關授權牌照，並接受嚴格的持續監管。發行的穩定幣必須以高品質、低風險資產作為儲備，並且大部分儲備須存放在歐盟境內受監管的銀行，以確保儲備資產的安全與贖回便利。每當用戶提出將穩定幣兌回法幣的請求時，發行人必須能即時以儲備金兌付，防止發生擠兌風險。值得注意的是，MiCA明令禁止所謂「演算法」（Algorithmic）穩定幣在歐盟境內發行。

作為亞洲金融中心，香港近年積極擁抱虛擬資產，同時也迅速建立監管框架以管理穩定幣市場。香港金融管理局在2025年5月通過《穩定幣條例》。香港法規的一大特色在於對持幣人身分識別（KYC）的高標準要求：穩定幣發行人需驗證每一位持幣者的真實身分，確保交易可追蹤。此舉超出了一般僅對開戶客戶KYC的範疇，被視為全球最嚴格的穩定幣防洗錢規範之一。整體而言，香港希望透過高進入門檻與高強度監管來建立穩定幣市場的信譽，讓香港成為亞太區穩定幣業務符合法令遵循的樞紐，同時也為日後對接內地數位人民幣或其他國際穩定幣做好準備。

儘管穩定幣被寄望為金融創新的基石，然而歷經多起事件後，人們逐漸意識到穩定幣亦潛藏許多類型的風險。

首先是儲備金的透明度。穩定幣能否確實維持穩定，端視其發行人聲稱的儲備資產是否充足且安全。若發行人未能提供足夠透明的證明來證實每一枚穩定幣都有對應的法幣或高流動性資產儲備，用戶對其信心就會動搖。市場上最大穩定幣Tether（USDT）曾因資產構成不透明而備受質疑，它在多年內僅提供簡略的儲備報告，且曾被發現部分儲備為商業票據等風險資產而非現金，最終在2021年被美國商品期貨交易委員會罰款4,100萬美元。儲備不透明帶來的隱憂是，一旦持幣者集體要求贖回而發行人儲備不足，就可能引發擠兌。

其次是與掛鉤資產的脫鉤（Depeg）風險。所謂「脫鉤」是指穩定幣的市場價格偏離其所錨定的價值。例如本應等值1美元的穩定幣，價格跌至0.9甚至更低。脫鉤通常源自市場恐慌或流動性不足，導致拋售壓力讓價格無法維持在錨定水準。除了前述USDC在銀行風波中的脫鉤案例外，USDT也曾在極端市場條件下跌至約0.95美元。然而，大型穩定幣尚能透過套利機制和發行方的支撐措施重新拉回錨定價。但若遇到更嚴重的信用危機，脫鉤可能演變為惡性循環。例如2022年5月TerraUSD（UST）穩定幣在信心崩潰後徹底脫鉤，其價格從1美元狂瀉至幾乎歸零，直接蒸發了約400億美元市值，成千上萬投資人血本無歸。因此，脫鉤風險是每個穩定幣使用者都應警惕的，即使其名稱冠上「穩定」，也不代表絕對不會跌破錨定價值；當市場所承受的壓力超出儲備支撐或市場信心臨界點時，穩定幣同樣可能出現劇烈波動。

另一個危機是演算法穩定幣的結構性危機。為了避免依賴傳統資產儲備，一些項目採用了演算法機制來維持穩定幣匯率，透過智能合約根據市場供需自動調節穩定幣和另一種波動代幣的供給。然而，TerraUSD的崩潰教訓證明，純演算法穩定幣存在致命缺陷。當投資人對其機制失去信心、大量拋售時，演算法無法阻止穩定幣價格急跌脫鉤，系統為維持穩定而大量增發二級代幣（如LUNA），又進一步導致後者暴跌，反過來使穩定幣承壓更甚，最終雙幣價格一同歸零。基於此，全球監管機構普遍對演算法穩定幣抱持懷疑和嚴格監控的態度。

由此可見，儲備金透明度不足會動搖信心，市場恐慌時可能引發脫鉤，而演算法路線更潛藏系統性崩潰風險。對於穩定幣的發行機構來說，維持儲備充足並即時公開資訊、建立市場信任機制、設計健全的風險應對方案，都是不可迴避的課題。未來穩定幣能否成功，取決於其可信度與主流應用。台灣可望藉由監管，推動金融機構發行全額儲備穩定幣，並與央行的數位新台幣（CBDC）並存。前者提供創新服務，後者則提供最終信任背書，共同建構數位金融新版圖。（作者為陽明交通大學資訊管理與財務金融學系專任教授、華南金控獨立董事）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