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 侯文詠《變成自己想望的大人》

睡不著沒關係,害怕也無所謂一一


郝妮爾 採訪撰文
林昶志 攝影


今年七月,侯文詠的新作《變成自己想望的大人》出版。書名提及「變成」,本身就有一種詼諧感,好像成為大人這條路上仍然是一個現在進行式,像是尚未羽化完成的蝴蝶、還飛得很慢的雛鳥那樣。

然而,他是侯文詠欸,三十六歲放棄麻醉醫師身分、轉往專職作家這條路上,文學作品數度入選優良讀物,小說數次被改為影視作品……他是這樣的一個大人,而且數年前開始便是這樣的大人了。這樣的一個大人,跟我們談「變成自己想望的大人」,總有種作弊的感覺,像是每一個登峰造極看過山頂風景,回程時跟每一個向上爬的旅人說:「就快到了」的那種從容感。

──可是這本書並不從容。當然,文中有他一貫的幽默與自嘲,那是他寫散文必備的輕盈,可是這次書裡也放進很多「那些讓他睡不著的事」,黑黝黝的,他想把自己生活中一塌糊塗的部分也寫出來試看看。

「我想要向猶豫徬徨的人說說話。」侯文詠說。無論孩子或者成人,猶豫的時候,我們總是期待有個人能夠展開一場獨屬彼此的對話吧?看到最後,才發現《變成自己想望的大人》是欲建立此般對話關係而存在。


▶活得像是雙面間諜

內心住著孩子氣的大人其實不少見,不過把這樣的性格形容成間諜狀態的,侯文詠大概是少數幾個。

「我最近看了一本很有趣的書,叫做《人生如鴿》,是一本間諜小說大師勒卡雷的生命狀態,他寫到冷戰時期的片段我看了就覺得很有趣,總覺得自己某部分而言好像也活在這種狀態之中。」侯文詠說。

如果大人與孩子也有所謂的疆界之分,他其實知道自己自始而終,都忠心於「小孩國」的世界,只是「長大以後就跑到大人這邊來當間諜,長年以來還裝得滿像的,大人看到我也認同我跟他們是同一國的,但我內心的祖國還是孩子那一邊。生活中所有的矛盾,好像也是因為這種雙面間諜的狀態產生的。」

小孩與大人不是年紀區分,而是傾向哪些好玩的事情開始。

侯文詠選擇一件事情的指南,經常是看它「是否好玩」。他說大人總是追求效率,在各種重複的事物中不斷被效率所綁住,然而孩子則是不斷尋找好玩的事情,因為好玩所以重覆、所以受傷、所以冒險。但大人偏偏不允許這麼做,甚至有時候,不允許你「看起來」想要這麼做。

比方說,他舉個過去談過的例子──還在醫院任職時期,有次戴著口罩、發現醫院裡的護理師在讀自己的書,侯文詠說那是他寫的,護理師大驚,端詳個老半天,最後吐出一句話:「你看起來不像作家的氣質啊。」

奇怪,作家的氣質長怎麼樣?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偏偏這些刻板印象他長年以來揹了很久,包括面對孩子的老師都是。侯文詠回憶:「我兩個孩子都很皮嘛,有次接到老師電話,電話那頭她戰戰兢兢,說自己想了很久、對方的先生還勸說:『人家的父親是名作家,肯定有自己的教育思維,要我不要打這通電話,可是……』我最後請老師有話直說,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我的孩子長期以來都有兩本聯絡簿,一本給我簽,一本給老師看的。」

就算是雙面間諜,侯文詠也仍然只是個普通的父親,有時內心即便再怎麼想當孩子,還是不能因為「好玩」就拿掉父親的責任。只不過,「我兒子小時候就會拿起《頑皮故事集》看,讀完問我書中寫的是不是真的?我說大部分都屬實,他們回了一句:『那你還有什麼話好念我們的?自己都皮成這樣。』」

聽到這裡,他心裡嘆一口大氣──雙面間諜的身分差點被揭露,怎麼辦咧?還是只能繼續撐著大人的皮囊,現實中講清楚是非對錯,再把肚子裡的牢騷或者自己忍不住的調皮笑鬧寫進書裡。所以啊,寫作原來是他的摩斯密碼,裝著向孩子國的他們發出的信號:呼叫,呼叫,此端的大人對彼端的你們發出訊號。

▶讓他睡不著的那些事

當然,如果把大人的生活都看得那樣輕盈,畢竟太小看成長這回事了。本書有一個段落是這樣的:

通常我初稿的第一個讀者是雅麗。

前幾章初稿讀到這裡,她煞有介事地對我說:「你寫得好像碰到什麼事情,都找得到解決的辦法的樣子?」

「哪有?」我連忙說:「我也有很多睡不著的事啊。」

「那就寫一些睡不著的事啊,好像什麼事都只有成功,沒有失敗,勵志到有點討厭。」

說起睡不著,大人好像就無法裝作像是小孩那樣天真爛漫,嚷著睡不著的原因是「還想玩」。大人無法不承認,成長以後,睡不著的原因多半是因為心裡壓著一塊東西,而有很長一段時間,壓在侯文詠生命中的那個東西,是他母親病後最後一段路。

對於此,《變成自己想望的大人》記下佔比很重的篇幅。

我問他在那個時刻,會不會才恍然大悟文學原來是無用的,會不會想重新回到醫師身分,親力親為做點什麼呢?

從莊子開始,無用、有用的界定就像是某種哲學命題一樣不斷被重啟討論──不成材的樹木,因而免於砍伐之苦,得以存活下去。然而文學卻不是如此,多數人經常將文學也指向這「無用之大用」的枯木之說,可是侯文詠卻跳開這樣的想法,描述當時的情景。

「我常常覺得大家高估醫生能做的事情,而低估文學所帶來的信念。」他解釋,自己很早就知道醫生的極限在哪裡,「那時候我每天早上起床,就是跟我妹婿一起看一遍我母親的檢查報告,你也可以說我已然掌握了母親疾病的大小狀況,但現實就是,即便如此我依然無能為力,每天看著細菌感染、抗生素在她身體裡的變化,最後全身器官慢慢衰竭,每天都處在煎熬之中。當人類的疾病跨過醫生能夠治好的範疇以後,你最需要的還是人的支持。」

侯文詠其實不太用「文學」這兩個字指稱自己的作品,他說文學很難成為一個「學」的原因是,這件事情再如何盡力捕捉,似乎都很難抓住一套邏輯、理論、方法。「而且,硬要歸納,可能會讓它像是經濟學那樣推導致一種理論分析的狀態,可是對我來說,文學比那些事情都還要好,它講述的是人與人的關係、是超越物質的東西,也是人的情感上不能沒有的部分。」

他說:「我常覺得,有文學訓練背景的人,在各行各業都會強大。因為他能夠理解別人,也能相對和他人的距離更加靠近。這不是什麼荒謬的信仰,也不必把文學視為什麼佛陀菩薩,它畢竟只是一直跳出來,提醒你有機會穿透心靈、找到另一種與人對話的角度。」

在必要的時候,文學也會讓自己從悲傷跳出來,與自己對話。侯文詠說,他一直覺得太太的提醒是對的,「我沒有做什麼事情都很成功,一塌糊塗的事情也很多啊。既然要面對這些事情,那我就老老實實地寫吧。人生常常就是想到一點辦法以後,就得再加上一大堆沒辦法的事情啊。」


▶散文的未知,及小說裡的大哉問

且通常,那些「沒辦法的事情」不會因為寫完就放下了。

成為大人的另外一點認知,大概也是如此,你會明白,時間無法真正解決一切。《變成自己想望的大人》書中有幾個段落,是作為侯文詠的老讀者肯定不陌生的,像是他提及帛琉落水的記憶,或者讀到他再次寫下,自己身為麻醉醫師時如何面對一個不想打針的孩子的回憶。

「我知道我在重複。」侯文詠說,接著停頓一會兒,像是問句也像是肯定句般,說了這段話:「我只是在想,我們常常以為未知都只會發生在未來,但長到一個年紀,我發現未知也存在於過去對吧?甚至,過去的『未知』恐怕比未來的還要多。」

他說生活多是一念一瞬,我們在當下分分秒秒以為自己沒有錯過任何一刻的過程,都因重複的回憶而找到新的細節。電影如此,人生未嘗不是這樣。

「我覺得生命是兩頭的發現,你明白未來要往哪個方向前進,同時也一面重新捕捉過去沒能及時發現的事情──原來當時那個人的反應帶著惡意、原來當初只要這麼做就不會那麼痛苦──很多時候,我們的當下一直在重複過去的某些過程,這樣的重複成為人生敘事中無法拿掉的一個齒輪。」 閱讀完整內容
皇冠雜誌2025/8月 第85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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