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揮刀DEI 多元永續逆流？

川普大刀砍向DEI，從文化、運動、政府、軍隊、運動乃至企業，影響既廣且深。在全球人才競爭與少子化下，DEI正反角力拉扯，也關乎出口、留才與企業盈利。川普DEI浪潮下的決策，將再次重塑公平與效率之平衡，牽動全球政經格局。

蘇偉華

DEI（多元、平等、共融）的興起，是社會長期追求公平正義與尊重多元文化價值的結果，其根基深植於對歷史不平等現象的反思與變革。從早期的民權運動、性別平權浪潮，到當代對多元性別、種族平等、身心障礙權益的重視，這些社會變革共同孕育了DEI理念的蓬勃發展。一個建立在平等機會、尊嚴和歸屬感之上的社會，不僅是DEI的核心追求，更與永續發展所強調的社會公平和包容性增長目標緊密相連，因為排除任何群體的參與都將限制社會的創新能力與發展潛力。

然而，如同歷史浪潮中的反作用力，川普政府對DEI的強硬立場，在政治經濟層面引發顯著的震盪，反映出美國國內政治、社會、經濟等因素的複雜互動。儘管2020年「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一度將種族平等推向社會意識的前沿，促使各界擁抱DEI政策，但保守派對「逆向歧視」的擔憂，以及對DEI實踐公平性的質疑，為反對力量提供了滋長的土壤。川普政府的公開批判與資金施壓，例如華盛頓特區移除BLM壁畫、凍結哈佛大學22億美元的聯邦補助款等事件，清晰地展現了政治權力對社會運動的壓制能力。

臺大經濟學系特聘教授林明仁解釋，DEI的根源可追溯至更早的女權運動，挑戰的是男性長期以來在話語權、經濟能力與制度設計上的主導地位。如同台灣爭取各項平權的漫長歷程，從經濟效率的角度來看，DEI的推動具有其內在的必要性。過去，歐巴馬當選一度燃起對多元化的高度憧憬，但美國長期未能出現女性總統，已暗示社會結構深層的慣性力量。拜登政府雖積極推動DEI，但2023年哈佛大學招生計畫違憲的訴訟警示大眾，追求多元化目標時可能觸及公平性的敏感神經，過於激進的政策反而可能引發反彈。

川普的崛起，正是利用了這種社會氛圍，他以反DEI理念來鞏固特定選民，獲取政治紅利。上任後立即發布多項行政命令，試圖廢除平權措施、裁撤相關職位。林明仁過去透過臉書按讚數據成功預測美國大選的研究，同樣預示了美國社會的分裂走向，民粹主義對社會共識的撕裂可見一斑。跨性別運動員參賽的爭議更激化了性別定義與公平競賽的討論。過去10年DEI所取得的進展，正如同風雨中搖曳的幼苗，看似面臨被政治力量連根拔起的風險。

美國保守派正以前所未有的決心，將「摧毀DEI」提升為其政治運動的核心戰略。這場運動不僅止於口頭批判，更透過系統性的法律戰、立法行動以及在公共輿論場域中持續不斷的攻擊，企圖從根本上瓦解DEI的實踐與影響。川普再度上任後，其退出《巴黎氣候協定》與WHO、宣布性別只有2種、大規模驅逐移民、向多國課徵高關稅等作為，都指向其與多元平權價值的背離。

諷刺的是，就連美國職棒大聯盟（MLB）在其徵才網站上，也去除DEI相關字眼，並停止對有色人種和女性的平等機會招募計畫，還有NASA、麥當勞等企業紛紛削減相關預算，似乎預示著DEI寒冬的到來；但林明仁觀察，這可能是機構跟企業在政治壓力下的公關手段，各界其實並非完全放棄對多元人才的追求。他以台灣少子化和高齡化為例，指出市場力量最終將迫使企業調整人才策略，而DEI所納入的弱勢群體，本身就蘊藏著巨大的經濟潛力，如同當年道奇隊起用黑人球員傑基‧羅賓森（Jackie Robinson）的成功案例。DEI的目標本質是打破歧視，創造公平競爭的環境。正如林明仁為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克勞蒂亞‧高爾丁（Claudia Goldin）在《事業與家庭：女性追求平等的百年之旅》推薦文中所深刻揭示，相較於長期以來在就業和薪酬方面普遍存在的偏見和歧視，制度性的障礙（ 例如缺乏彈性工作制度、隱性的升遷管道和標準） 對於那些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追求更高薪資和職業發展，產生了更為深遠且難以察覺的影響。

相較之下，台灣在推動D E I方面展現出獨特性，少子化壓力反而促進了相關進程，且台灣社會對此議題的關注度較高，女性在中階主管層級的影響力也逐步提升。台灣相對溫和的社會表達方式，也為D E I的平穩發展創造了條件。林明仁認為，儘管美國對DEI的擔憂情緒上升，但目前對經濟及社會的整體衝擊尚在可接受範圍內，政治和法律變革以及資金力量將持續塑造DEI的未來走向。

談起從全球倡議DEI到川普帶頭反DEI浪潮，台灣經濟研究院院長張建一認為，此時此刻美國的反DEI氛圍，並非靜水流深，而是一場激盪的時代浪潮。其源頭可追溯至1964年《民權法案》的破冰之舉，一舉打破就業領域中基於種族等歧視的鐵幕，平等就業機會委員會應運而生，為這場運動注入法律的力量。隨後數十載，在女性主義、LGBTQ+群體以及身障人士權益運動的推動下，DEI的疆域不斷擴張，如同漣漪般擴散至企業的價值核心。2020 年，非洲裔男子佛洛伊德之死，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激起「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的滔天巨浪，瞬間將DEI推向社會意識的最前沿，成為民主黨執政時期，政府、學府與企業在追求平等道路上的鮮明旗幟。

然而，這股高歌猛進卻在川普上任後遭遇保守勢力的強硬逆襲，彷彿鐘擺盪至頂峰後，開始強勁回擺。回顧2023年6月，保守派占據多數的美國最高法院，以一紙「學生爭取公平錄取組織訴哈佛案」的判決，悍然禁止大學在招生時考量種族因素，如同斬斷長期以來旨在彌合教育鴻溝的平權之翼。川普更以其直率的風格，將DEI斥為一種變相的「歧視」，為這場反制浪潮注入強勁的政治動能。全球商界也開始湧現對過度激進 DEI 政策的反思之聲。

張建一分析，部分企業與機構紛紛質疑，對群體代表性的過度強調，是否會蠶食企業的經營效率與競爭力，甚至導致人才錯配和資源的低效配置。川普政府的上任，更是將這股反思轉化為雷厲風行的政策行動，包含聯邦政府內部的DEI相關計畫被無情終止，預算與人力遭到大幅削減，聯邦多元化小組被解散，專門機構人去樓空。更甚者，高舉防止逆向歧視的大旗，包括Google、Meta、百事可樂、豐田、PwC等多家企業，其DEI計畫正面臨政府的嚴格審查，一時風聲鶴唳。

儘管面臨來自政治和部分商業力量的阻力，企業導入DEI依然具備不容忽視的戰略意義。張建一提出「三要」：要出口、要留才、要盈利。在全球市場競爭中，符合國際DEI標準已成為企業開拓海外市場的先決條件；在人才爭奪戰中，高達8成的工作者將DEI視為重要的求職考量；更重要的是，研究數據表明，團隊的多元化程度與企業的盈利能力呈現正相關。《哈佛商業評論》的研究更指出，重視多元化的企業在新市場開拓和市場份額成長方面，顯著優於同行。目前美國DEI的發展正處於一個關鍵的十字路口，但在全球化和人才競爭的壓力驅使下，DEI對於企業的長遠發展仍是利大於弊。未來，如何在堅守公平原則的同時兼顧效率，將是美國乃至全球企業需要審慎思考的課題。

該如何解讀川普政府一連串反DEI與永續逆流的舉動，張建一建議將觀察跟視野置於更宏大的歷史框架下。自二戰以來，美國身兼全球儲備貨幣的發行者與全球安全的守護者兩大重任。這雙重角色在時代變遷下，已逐漸轉化為沉重的負擔，考驗著美國的國力與全球秩序的穩定。特里芬難題早已揭示，美元作為全球儲備貨幣，要求美國長期容忍貿易赤字，這如同慢性侵蝕其經濟根基。儘管貿易逆差在理想狀態下有其循環意義，但當其持續擴大，美國的製造業競爭力與財政狀況都將面臨嚴峻挑戰。

回顧歷史，二戰後美國經濟實力傲視全球，馬歇爾計畫展現其領導擔當。然而，時移勢易，美國經濟在全球GDP中的占比已顯著下滑，新興經濟體的崛起更動搖了美元的獨霸地位。全球金融體系在尋找替代方案的過程中充滿不確定性，黃金與比特幣等避險資產的走俏正是這種焦慮的體現。與此同時，美國作為全球安全守護者的角色，也使其背負了巨大的財政壓力。龐大的軍費開支與對國際事務的積極介入，和其日益惡化的財政赤字形成鮮明對比。川普對此的質疑，反映了美國國內對於長期以來過度承擔國際責任的反思。其政策調整，或許正是試圖在全球責任與國內需求之間尋求新的平衡點。

張建一強調，當我們審視美國DEI運動的起落時，不能僅僅停留在社會公平的層面，更要將其置於美國在全球經濟與安全格局中的戰略考量之下。川普政府的反DEI浪潮，或許正是美國在重新評估其全球角色與國內資源分配時，所引發的一系列連鎖反應。這場變革的最終走向，將不僅重塑美國社會的肌理，更將深刻影響全球的經濟秩序與地緣政治格局…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