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哆啦A夢》中以昔話敘事為體的時空旅行

楊雨樵/撰文・安比/攝影・Ginchou/收藏提供

姊姊,登上丘,登上丘。
當妳登上丘,
別像尋常登上丘的人那般,
而要撕扯妳的心與肝,
撕扯妳的衣裳,
姊姊,登上丘。
—— 蘇美語敘事詩, 《杜牧濟的夢》 (節錄, 楊雨樵/譯)



有一位商人看見了馬王婆羅訶,對其他人說「朋友們,馬王婆羅訶在吃野稻,讓我們到他那裡去,且說『我們想渡過大海』。」

商主師子胤回答:「(中略)現在還不是走到馬王婆羅訶那裡且說『我們想渡過大海』的時機。當馬王婆羅訶吃完野稻,變健康、有力且強壯後,叫喊了三聲說『誰要度過大海』,我們才向他跑去且說『我們要度過大海。』」

當馬王婆羅訶吃完野稻,有力且強壯後,叫喊了三聲說「誰要渡過大海?」,商人們才向他跑去且說「我們要渡過大海。」

——Dieter Schlingloff ,《敘事和圖畫》引《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節錄,劉震/譯,譯文經些微調整)



時間的堆疊技法

藤子・ F・ 不二雄對於「人物可自由於同一時間軸的過去與未來間旅行」此一主題,具有莫大的興趣。本作品打從一開始,哆拉 A夢就是利用時光機出現於大雄房間內,此幾乎明示了時間旅行在本作中的重要性。有時為了增加戲劇效果,作者還經常運用「堆疊型敘事」( Cumulative Narrative )來推進情節,讓那些從更未來的、更晚的人物來到現世,與故事世界中「當下」的人物進行互動。堆疊型敘事的一個典型,即為民間譚的〈拔蕪菁〉:祖父來拔蕪菁拔不動,於是依序找了祖母、孫女、母狗、母貓、母老鼠,隨著情節往復,人物漸次增加。例如在〈大雄的兒子離家出走〉➊當中,大雄➋嫌父親囉唆,離家出走的雄助(大雄的兒子)跑來現世嫌大雄囉唆,被找來的雄助兒子也來現世嫌雄助囉唆。在〈用功假面出場〉➌裡,國中的大雄來到現世鞭策大雄,而高中的大雄也來到現世鞭策國中大雄。

在此敘事類型下,〈分身有術的哆啦 A夢〉➍是設計簡明而情節繁複的一則故事:哆啦 A夢中了大雄的圈套,被迫要幫大雄寫兩三天份的作業。哆啦A夢在苦惱之下想出一則妙計,他分別找來兩小時後、四小時後、六小時後與八小時後的自己,一起完成大量的作業。哆啦 A夢發現未來的每個自己都遍體鱗傷,等到完成作業後,才知道這遍體鱗傷緣於未來的每個自己圍毆自己的緣故。而這整件事情的始末,則由睡醒之後的大雄,搭時光機回到昨晚並躲在壁櫥內見證了一切:五個不同時間點的哆啦 A夢,同聚在一格當中書寫作業。


在同一畫面內出現不同時間點之同一人物的圖像敘事手法,從古希臘的彩陶、波斯的浮雕與印度阿旃陀石窟中的壁畫,一直到文藝復興時代的畫作(例如義大利畫家 Benozzo Gozzoli 於一四六二年繪製的〈希律王的宴會與施洗者約翰遭砍頭〉),都可見到這種接續性敘事(continuous narrative ,或譯為「連戲」)。這些圖像中,為了避免觀者混淆,往往會設法運用物件(樹木、建築樑柱、雲霞等)或構圖來導引視覺閱讀動線,協助觀者區隔每個不同時空下的同一人物。反過來說,同一人物隨著觀者的眼睛移動,在虛構內展開時空間的旅行。基於此敘事技術,藤子・ F・ 不二雄的創作通過時光機的多次往復,讓不同時空中的哆啦 A夢能處於圖畫中的同框/時空內,並佐以附註文字指出每個不同時空的哆啦 A夢,讓讀者得知:此哆啦 A夢將在兩小時後變成這樣,四小時後變成那樣 ⋯⋯ 。不同時空的同一人物匯聚一處,幻想的物理與故事世界中的自然,被容易操作的世界設定調和在一起。


▲The Feast of Herod and the Beheading of Saint John the Baptist, 1461–62, Gozzoli, Benozzo di Lese di Sandro (1420–97).

時間流速的調節

藤子・ F・ 不二雄也經常在《哆啦 A夢》中,以道具讓主角控制時間的流速或流向。例如〈狂時機〉➎可以在特定的指定範圍內,控制時間流速的倍數;〈人類製造機〉➏裡的「逆轉時鐘」,可以將整個故事世界的時間逆轉。在〈時間控制器——最長的一日〉➐一節,可見時間控制器(時門)外型如水閘,是基於「時間如逝水」這樣的隱喻前提所設計的虛構道具。哆啦 A夢原本為了讓大雄能在短時間內完成作業,所以將閘門稍微轉緊,減緩時間流速,大雄以為花了數小時才完成的作業,一看時鐘發現才過半小時。將時間慢下乃無比的誘惑,馬羅在 The Tragical Historyof the Life and Death ofDoctor Faustus ➑ 中,讓浮士德引用奧維德的詩句「噢!慢下,慢下(你的)疾踏,夜馬」(楊雨樵/譯)以祈求時間慢下。大雄也像這樣,把閘門關得更緊,導致全球在緩慢的時間流中經歷了多天份的勞動。

同樣是緩慢的時間,在〈龍宮城的八天〉➒裡,作者重述了浦島太郎的故事,讓哆拉 A夢一行人前赴公元一〇九三年去尋訪浦島太郎,繼而被捲入該故事的程式性情節中。情節裡的乙姬公主,說明龍宮的時間流速極度緩慢,哆拉 A夢等人在龍宮待了八日多,回到陸地上發現過了九百三十三年,恰好回到出發時的一九八二年。以「進入虛構故事而展開時空旅行」的主題,在長篇作品《哆啦 A夢:大雄的天方夜譚1990-91)➓發揮得淋漓盡致:主角群因緣際會穿上「進入故事鞋」,闖入因繪本雜亂地堆疊導致時空場景層層交錯的故事世界中,靜香在故事世界裡被奴隸商人綁架,哆啦A夢與大雄卻是乘坐時光機,從現實(或說信史)的時間軸去營救。

從此看來,此名為「哆啦 A夢」的故事世界,其中的現實(大雄的日常場景)與虛構(非日常場景)構成了可相通的閉環。毋寧說,那些民間譚(folktale)或昔話的平面性(Flächenhaftigkeit)—— 基於 Max Lüthi 在歐洲民間文學上提出的論據 —— 同時浸染了大雄的柴米油鹽與科幻奇觀。在此特徵下,《哆啦 A夢》裡面的未來、太古或異星,都與昔話裡從日常延展出的天上、異界、彼世疊加在一起。昔話所顯現的「世界既在的全貌」,體現在《哆啦 A夢》的文本群中,正如藤子・ F・不二雄所說:「有雕刻師曾言,創作並非自己創造,而是作品已經在該空間內,自己只是將其取出。不管是哆啦 A夢、大雄還是其他逐步登場的人物,我都完全如上所述,讓他們以本應有的既在姿態如實出現… 閱讀完整內容
聯合文學2025/7月 第48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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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VER STORY】時空旅行

聯合文學

2025/7月 第48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