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科幻武林:倪匡與華語科幻

直到《藍血人》, 外星人第一次出現在倪匡筆下, 他的科幻小說也才開始起飛……

曲辰——文 科幻小說在華文語境中,是個有趣的存在,一方面它算是類型小說之一,也就是有著可以預期的情節與人物設計,照理說應該算是通俗文學的一支;另一方面則因為科幻小說主要關心科學/現代性帶來的後果,剛好跟現代文學的主題相符,因此在華語世界中常帶著強烈的菁英傾向。

無論是民初的老舍、七○年代台灣的張系國,或是二十一世紀後中國的劉慈欣、韓松,都在這種前提中被理解,或者用更簡單的說法──他們都是寫給有條件看懂他們作品的讀者。

從這個角度出發,倪匡就顯得極為特殊,他以一己之力一時改變了華語科幻的載道傳統,在出版市場擠出了一塊屬於大眾的科幻小說場域,並且創造出一種屬於華文的科幻敘事形式。

或許,我們可以先從「倪匡以前」的科幻小說傳統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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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王德威的研究,華語科幻小說的起源應自清末起,而清末剛好是一個政治上動盪、文化上尋求各種可能的時代。

以梁啟超為例,他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係〉(一九○二)這篇文章中,便一改傳統文人將小說視為靡靡之音應予禁絕的態度,認為「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過往之小說只描寫兒女情長、草莽義氣、因循鑽營,故而對中國人的情志有著極大的影響,他鼓吹應該要有一種新的小說來創造新的風氣好改正眾人之習。

這篇文章刊載在梁啟超創辦的雜誌《新小說》上,同一期雜誌為了驗證他的觀點,還刊了兩篇由國外翻譯而來的小說〈世界末日記〉、〈海底旅行〉(註1),沒錯,這兩篇都是科幻小說。

這某種程度上應該說明了當時的中國文人對科幻小說的理解與其說是「文學」,不如說是「科普」,類似的狀況也表現在中國作家創作的科幻小說中,無論是梁啟超自己寫的《新中國未來記》(一九○二)、荒江釣叟《月球殖民地小說》(一九○四)、徐念慈〈新法螺先生譚〉(一九○五)、吳趼人《新石頭記》(一九○八),乃至進入民國後老舍的《貓城記》(一九三三),本質其實都是遊記,也就是透過一個假造的「烏托邦」來反省中國自己的物質與精神面貌,相比劇情或人物發展,更重要的是如何呈現作家想像中的未來「奇觀」──無論是單純的科技奇觀如可以照出人骨頭筋絡影像的鏡子,或是社會假想如全體國民深陷某種娛樂用藥品之中,皆在此列──達成諷喻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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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當我們要討論倪匡的衛斯理系列如何改變華語科幻小說的形式,得先將目光放到他的另一個知名系列:「女黑俠木蘭花」上。

一九三○ 年代, 孫了紅模仿「 亞森羅蘋」(Arsene Lupin)寫的「俠盜魯平」系列,創造了一波可以說中國獨有的「俠盜風潮」,其中,小平於一九四○年代創造的「女飛賊黃鶯」系列可謂青出於藍,這系列打造了一位與其說是偵探,更接近俠客的女性主角,劫富濟貧偶爾還幫忙官方伸張正義,連載後大受歡迎,甚至當共產黨全面統治中國後,住在上海的作者仍舊持續供稿給香港出版。

「女飛賊黃鶯」的走紅帶來香港的女俠小說熱,倪匡以另一筆名魏力於一九六○年代早期出版的「女黑俠木蘭花」可以說是最成功的一部(註2)。儘管倪匡曾經表示木蘭花與黃鶯毫無關係,但學者魏艷則指出從他「有意寫出木蘭花最討厭穿黃色的輕便衣的語句可看出其『影響的焦慮』」,最起碼我們可以確定倪匡是看過「女飛賊黃鶯」的。

木蘭花系列除了「繼承」了黃鶯的「女性中心」(女偵探加女助手),也遵循當時「偵探/間諜」混雜的風格,雖名為偵探,但老是在處理國際關係這類問題,最重要的是,倪匡發揚光大這類女俠小說必然會出現的「科技道具」風格,只是規格從脣膏槍這類小東西,變成可以發出大規模破壞雷射的手錶──我們幾乎可以說這才是倪匡科幻小說的開端。

有木蘭花珠玉在前,衛斯理的前兩本《鑽石花》《紙猴》就顯得無聊許多,這系列原本是要寫「現代武俠」,所以故事也是在傳統的武俠幫派架構下,加入了奪寶的情節。但或許是木蘭花寫出了心得,同時還有「007電影」的推波助瀾,導致當時的間諜電影或小說都要帶入大量的科幻產品(甚至催生了spy-fi 這個類型),倪匡在第三本《妖火》拋棄了舊有的幫派路線,嘗試將衛斯理帶入冷戰的國際框架,扮演一個更像偵探與間諜的混合體──換句話說,就是木蘭花的變形。科學在小說中更像是一個因應spy-fi 風潮而放入的點綴,儘管仍然有著倪匡式的奇想,但並未被放到核心。

直到《藍血人》,外星人第一次出現在倪匡筆下,他的科幻小說也才開始起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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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如今我們回望倪匡的科幻小說,可以發現他以「我」──衛斯理──為敘事核心,中介了武俠/偵探/間諜敘事進入科幻小說中(或倒過來說也行),相較於早期華語科幻小說期待的教養或是文以載道,他則是將閱讀趣味放置於所有的「額外價值」之上。

同時,相較於科學在其他科幻小說中的指導性位置,倪匡的更像是拿來當一種解釋機器,用以來分析那些充滿張力的幻想情節,並賦予其真實性。這做法儘管削弱了倪匡小說的科學價值,但卻成功地鞏固了故事的可能。

這也就是為什麼,倪匡可以成功地為科幻小說擠出通俗的位置,然而讓人意外的是,至今可能也只有他可以做到這件事。

這是他之所以重要,也是華語科幻需要他的原因。

註釋:
1、前者翻譯自日本作家德富蘆花的譯作〈世界の末日〉(一八九一),原作為法國作家佛林瑪利安(Camille Flammarion)的”The Last Daysof the Earth”(一八九一);後者則翻譯並改寫自大平三次的譯作《五大洲中海底旅行》(一八八四),原作為儒勒‧凡爾納(Jules Verne) 的《海底兩萬里》(Vingt mille lieues sous les mers, 一八七○)。
2、倪匡早期習慣用不同筆名寫不同的系列小說,「木蘭花」掛的是魏力、「衛斯理」的作者就是衛斯理、武俠小說用岳川這名字,直至一九八○年代才開始漸漸收攏在倪匡這個筆名下。因此儘管他已經靠「女黑俠木蘭花」成名走紅,但讀者未必能知道魏力就是衛斯理。附帶一提,「衛斯理」系列於一九六○、一九七○年代在《明報》連載時並不那麼有名,直到一九八○年代成書後才真正成為倪匡的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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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冠雜誌 2025/5月 第85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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