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舞出童年記憶與內心聲音
雲門舞集藝術總監鄭宗龍新作《關不掉的耳朵》,巧妙捕捉「有情緒」、「有記憶」的聲音,讓抽象的舞蹈更加具象;他也通過這些聲音,與自己的兒時記憶、接班時的外界質疑進行對話。 撰文‧徐采薇 
鄭宗龍 出生:1976年 現職:雲門舞集藝術總監 經歷:雲門2藝術總監 學歷:國立台北藝術大學舞蹈系 作品:《十三聲》、《毛月亮》、《波》等 成績:2020年入選英國羅德里奇出版的《50位當代編舞家》
陰雨綿綿的台北,雨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相約這天,鄭宗龍從淡水的雲門劇場趕來,老樣子,他穿著一身黑色針織薄衣,進了門,他微微抖落身上的寒氣,嘴角露出帶著倦意的微笑,雙眼皮也略微下垂。 他坦言,自己最近有些焦慮,嘗試聽點古典樂緩和情緒,尤其是《馬勒第九號交響曲》,這是首隱含「死亡」和「告別」的樂曲,這曲不知道能不能靜心,但古典的聲響,確實帶著他的耳朵進入某種狀態。 鄭宗龍近日也玩起黑膠,恰好朋友送給他一台黑膠唱片機,他便上網買了五十幾片、一片六十多塊錢的黑膠,都是古典樂,儘管台灣二手黑膠市場有點偏食,三分之二是貝多芬,「但很切合這次主題,關都關不掉的貝多芬。」鄭宗龍新作就叫《關不掉的耳朵》,忍不住被自己逗笑,他臉上的皺摺放鬆了些。
跨國共製 攜手杜篤之、法國劇院 《關不掉的耳朵》籌備一年多,終於在十月二十三日於國家戲劇院首演,他的神經還是很緊繃,作品上台,邊演還要邊修,舞作的事、舞台的事,還有許多人的事情,眾聲喧譁,耳朵關不掉,神經扭不開。 從作品名稱開始,《關不掉的耳朵》就意味著太多。對擁有聽覺的人類來說,聲音是關不掉的,風有聲音,雨有聲音,回憶有聲音,質疑也有聲音,世界太過喧囂,叫人無處可逃。不論想聽、不想聽,再怎麼摀住耳朵,也不能像眼睛一閉,就能與外界完全隔絕。 既然關不掉耳朵,那就仔細聆聽,去感受「聲音」是什麼。他與金馬音效大師杜篤之合作,將這些關不掉的聲音捕捉起來,再透過與法國國立鳳凰劇院跨國共製,將聲音化為形,舞出來。 為盡可能突出聲音,這次舞台設計走極簡風,舞台是空台,舞者身上的衣服也是簡單的黑色背心,帶點反光材質,讓觀眾能專注在聲響、音樂和舞蹈帶來的想像。 一直以來,聲音與鄭宗龍的創作密不可分。他在《十三聲》融入林強的電子樂與民間傳統歌謠,《毛月亮》與冰島後搖滾樂天團SigurRós合作,《定光》轉譯大自然的聲音,《波》則將肌肉與呼吸的聲響化為數據。
創作靈感 每個人對聲音有不同的想像 但無論如何,他過去的創作仍以舞蹈先行,聲音為輔,這次,聲音反倒成了創作的根本。 去年,鄭宗龍報名杜篤之的聲音設計線上課,從而觸發他對聲音的新想像。課程裡有一段特別打動鄭宗龍,杜篤之提到,有位導演在拍攝一個男生看向天空的畫面時,沒把鏡頭搖去天空,而是配上了一個「鳥飛過去的聲音」,可能代表自由,也可能是一種嚮往,即使鏡頭沒拍天空,但聲音本身就有形象。 「這給我靈感,聲音不僅能補足舞蹈沒那麼具象的地方,同時也允許每個人根據自身經驗產生不同的想像。」鄭宗龍有所觸動,於是立刻寫了封電子郵件給杜篤之,並前去拜訪。 一開始,鄭宗龍就羅列了很多聲音給杜篤之和杜均堂父子,包括腳步聲、關窗聲、關門聲、炒菜聲、風聲、下雨聲、打雷聲、狗叫聲等十幾種聲音,他們第一個做出來的聲音就是「風聲」,整齣舞劇也由風聲開始。 他前陣子讀《莊子》,有一句「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意指風是所有聲音的源頭,人的聲音,是空氣離開我們的身體,與舌頭產生震動;大自然的聲音,也是風穿過孔洞、吹過樹梢而來。 即使風停了,莊子卻依舊能看見那已經成熟、仍微微晃動的果實,「那是一種聲音還留在你記憶裡的感覺。」所以鄭宗龍決定以風聲作為開場,讓舞者隨風不斷蜷縮、翻滾,好似真的化為了風。 在台灣,大自然的聲音格外豐富,有風聲、有雨聲,甚至還有地震的轟鳴聲,因此鄭宗龍在舞劇裡,疊加入連綿不絕的自然聲響。 於鄭宗龍而言,雨聲更會讓他想起小時候,每逢過年,他都要回到彰化沿海的老家,那裡有一棟三合院,馬路很寬,一切都很安靜,只有隱隱狗吠聲、偶爾從遠方駛來的機車引擎聲。這是一段百無聊賴卻寧靜的時光,也是舞劇裡最沉澱的時刻。

▲杜均堂(右)替鄭宗龍(左)錄下寫字的聲音,和腳步聲一樣,每個人寫字的聲音也帶有不同的情緒。攝影·李佳曄/ 雲門提供
回憶童年 吵架腳步聲、切菜聲像刺 相對地,有些聲音卻不那麼寧靜,反而像他記憶裡的一根刺,想到就疼。 當杜篤之問鄭宗龍,你想要怎樣的腳步聲,包括這個人多重、多高、幾歲?情緒是生氣、難過還是開心?他踩的地面是草地還是水泥地?他穿拖鞋、皮鞋還是球鞋? 每個人對腳步聲的想像都不同,而鄭宗龍仔細思考了自己印象最深刻的腳步聲,那是家裡啪嗒、啪嗒的拖鞋聲。他想起,母親會在廚房裡走動、做菜。 他同時記得,父母爭吵時的腳步聲。 鄭宗龍小時候,父母在萬華擺路邊攤賣鞋,家裡一樓是放貨倉庫,二樓是住家,他的房間又剛好在樓梯邊,父母一爭執,耳朵就關不掉,「他們吵架時,總會有人奪門而出,大步、砰、砰、砰地走出去。」多年後,他只要聽到腳步聲,仍不禁感到緊張。 所以在腳步聲接續廚房的切菜聲時,他編排了三個舞者,互相推擊、拉扯、扶持,似乎呈現出一種面對家庭紛爭的無奈。 兒時記憶裡,關不掉的聲音來自家庭,無論是焦慮還是平靜。而現在,更多的聲音來自外界。即使鄭宗龍已經搬到陽明山上,試圖逃離外界嘈雜聲響,但他仍舊關不掉,手機裡虛擬世界的聲音,還有自己內心的聲音。 「我必須誠實地說,聲音有點多。」鄭宗龍苦笑了一下,尤其處在這個資訊爆炸的時代,每天都得從社群媒體上吸收新資訊,連他自己都逃不開,「多少人晚上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躺在沙發上滑手機,不知不覺幾個小時就過去了,我也是一樣。」他坦率地說。 打開手機,鄭宗龍瀏覽的短影音不乏貓狗、小孩,他內心始終有一塊柔軟地,「我現在只記得,昨天看了湘荷妹妹而已,一個很可愛的小朋友。」他溫柔地笑說。 但話鋒一轉,他又檢討起自己,「這樣好像不太對,耳朵關不掉,也停不下來。」關於這番對於社群媒體充滿矛盾的情緒,他也在作品中藉由電子音樂、白噪音的堆疊傳遞出來。 「另一個關不掉的聲音,當然是我自己內心的聲音⋯⋯。」說到這,他往前坐了一點,語調也明顯低沉了些。從林懷民手中接下雲門舞集藝術總監,迄今五年了,不難想像背負這塊金字招牌的他,壓力有多大。 「我現在接觸的事情範圍變多了,不能像以前只要做『春風少年兄』就好,我要抓緊時間學習、溝通、消化,與自己的對話自然也變多了。」這五年,他確實不容易,不僅歷經疫情暫停巡演、串流平台搶走觀眾眼球等衝擊,再到今年,他首次挑戰與法國共製,一切都充滿未知。 《關不掉的耳朵》裡,請來法國作曲家費南德茲(Esteban Fernandez)共同創作,費南德茲還特地駐地雲門劇場兩周,鄭宗龍不僅讓他住在自己家,也帶他逛超市、廟宇和大啖美食。 費南德茲曾自己跑去淡水逛了幾座老廟,他雖聽不懂廟裡的語言,但敏銳捕捉到一些廟會的聲音,像鑼鼓、尺八等傳統樂器,反而藉他的視角加入作品,東、西文化的界線,在此刻彷彿消融不見。 鄭宗龍陸續做了許多嘗試,卻並不總是得到好評,他也曾打開網路留言,看到影片底下有人評價,「雲門舞集變了。」他不會刻意迴避這些質疑的聲音,但即使能一笑,不見得就能置之,聲音會變成影子,藏在任何角落裡。 他說自己正在讀芥川龍之介的小說《杜子春》,杜子春本在修仙的夢中,只要不出聲就能得道,他卻見到父母為讓他成仙深陷痛楚,因而叫出聲來,最後「被自己的聲音驚醒。」

▲為了錄下踩水聲,雲門直接在排練室鋪上防水布,讓舞者們踩在水中,節奏時快時慢,人員時多時少。攝影·李佳曄/ 雲門提供
面對質疑 在雜音之外找到自己的聲音 在那些雜音之外,鄭宗龍必須找到自己的聲音,找到那時而微弱、時而巨大的聲線,聽懂自己想要什麼,然後灌注在創作裡頭。 即使有人仍認為雲門還是林懷民的雲門,但鄭宗龍原本就不可能複製林懷民的路徑,兩人從性格到創作風格都截然不同,就像腳步聲,林懷民走路極快,鄭宗龍卻因學舞走得輕巧;林懷民希望給後代留下些意義,鄭宗龍卻更多地反映當代感受。 「不管是我還是林老師,我們都希望作品讓觀眾感動、共鳴,那就是很棒的事情。」鄭宗龍笑著說,首演當晚,林懷民也來看了,他依舊活力十足,依舊像個老師指導著哪些細節可以更好。 兩人都是對作品吹毛求疵的人,鄭宗龍也還不滿意,「之前都在處理大結構,接著我要更多雕琢人的呼吸、回眸。」接下來他還要忙著帶舞團到台中國家歌劇院、高雄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繼續巡演。 舞劇還有一段很特別,是舞者在落葉上跳舞、踩踏的聲音。鄭宗龍一次帶舞團到美國巡演,無意間聽見舞者在撥弄落葉的聲響,「有一種很開心、自在、青春的情緒。」於是他記了下來,回到台灣後親自撿拾落葉、曬乾,鋪在排練室裡,並錄下舞者於落葉上跳舞的聲音。 這也讓他想起自己最愛的電影《我的完美日常》裡,公廁清潔工「平山」每天掃掃落葉,聽著自己喜愛的音樂,再吃上一口午餐,就感到十分幸福,隱約映射出他內心最深層的嚮往。 耳朵關不掉,熱情在、煩躁在,童年寧靜的理想鄉也在,創作者邏輯永遠是複雜、繁盛的,不能被一句話給定義。 鄭宗龍或許想過著像清掃落葉般平凡與寧靜的生活,但他按捺不住內心的躁動,渴望城市的喧鬧與觀眾的掌聲,他是求道者,也是觀察者,張大耳朵,他聆聽著世界,勇敢地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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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複製林懷民路徑 鄭宗龍率雲門舞集反映當代
今周刊
2025/11月 第15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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