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揭開職業呼巴掌比賽的面紗，這是一個殘酷而奢華的世界，充滿暴力，並以驚人的速度崛起。

Text by Ander Monson Photographs by Jesse Chehak Translation by Min Kao Edit by Tony Kao Images: courtesy of Getty Images、各聯盟

那一記令人震撼的巴掌永遠烙印在我腦海中——把我帶入了一個既野蠻又超現實，荒誕卻令人著迷的職業呼巴掌大賽的世界。在一段慢動作影片中，重量級冠軍Damien “the Bell” Dibbell的手掌重重擊中Ryan “the King of Kings” Phillips那張蓄著濃密鬍鬚的臉。當下，我內心湧現的震驚與愉悅難分軒輊。就在巴掌落下的剎那，體重255磅的Ryan緊閉雙眼、屏住呼吸，準備迎接即將而來的重擊，並蓄力回敬。在這項方興未艾的格鬥運動中，選手不得閃避，這不僅違反規則，更被視為精神上的大忌，違者將讓對手獲得一次額外出手的機會。因此，面對這猛烈一擊，他只能硬著頭皮承受。然而，那記巴掌在擊中瞬間後，Ryan隨即倒地，彷彿連意識也一同被擊散。

慢動作重播將這荒誕場景推至極致：我們看到手掌逐漸逼近臉頰，在碰撞瞬間發出響亮的「啪」聲。Ryan的臉彷彿脫離頭骨，頸部皮膚被拉伸，臉部扭曲變形，宛如橡膠面具，幾乎失去人臉的模樣！隨後，臉又恢復原狀。在那拉長的瞬間，我們清楚看見他的眼神漸漸失去光彩，如同熄滅的燈火。痛楚過後，他臉上竟浮現一絲平靜，隨即倒地。影片於此結束，後續發展成謎。

這正是「力量耳光聯盟」（下稱力盟）精心打造的經典畫面。該聯盟是美國兩大呼巴掌大賽聯盟之一，也是資金最充裕、規模最大的組織，他們成功呈現了這既震撼又荒唐，既歡樂又瘋狂的賽事。這種野蠻而短暫的畫面特別適合網路傳播，也正是這項運動的目標之一。在這充斥著AI影像與未經查證訊息的時代，這項選手輪流互相掌摑臉頰的運動，透過赤裸裸的真實性激起了觀眾的震撼與疑問：「他們真的這樣互相呼巴掌？竟然沒人阻止？這未免太瘋狂了吧！」

許多媒體錯誤報導，將呼巴掌大賽的起源歸因於2019年一段俄羅斯大力士比賽的爆紅影片。然而，根據SlapFIGHT Championship（SFC）執行長JT Tilley的說法，這項運動早在2015年就已誕生，由他本人創立。SFC是最早的呼巴掌聯盟，至今仍以地下形式運作，為觀眾提供了與力盟截然不同的選擇，比賽也更私人且具親和力。Tilley表示，他創立聯盟的靈感，來自於一段在德州拉伯克市拍攝的爆紅影片。

那段影片攝於一場紋身大師大會，場地像是高中體育館。畫面中，兩名身材不勻稱的男子站在鋪著紅色膠布的野餐桌旁。一位戴帽子的瘦小男子先出手，他對著背對鏡頭的大塊頭揮出一巴掌，然而力道不足，未能造成太多傷害。台上主持人不斷煽動觀眾情緒，接著大塊頭反擊，一掌將瘦小男子擊昏，瞬間失去意識倒地，現場觀眾瘋狂尖叫，將氣氛推向高潮。當年，這段來自拉伯克的影片在網路上掀起了熱烈討論，留言區充滿兩極化的觀點。一方為比賽的狂野與刺激而激動不已，不乏充滿挑釁的語言；另一方則嘲諷這種運動的原始與荒唐，嘆道：「人類都快登上火星了，竟還有這種原始的活動。」儘管如此，這場爭議不僅沒有減少，反而成為推動這項運動傳播的重要契機。

Tilley表示，正是這段影片及網友熱烈迴響，促使他決定將呼巴掌大賽發展成正規運動，這代表必須建立明確的規則與形式，並致力提升比賽安全性。這裡的「安全」只是相對概念，因為當時的呼巴掌大賽幾乎完全失序。回想當時網路上流傳的地下呼巴掌大賽影片，雖然狂野迷人，但Tilley始終揮之不去一個憂慮：若持續這樣發展，終將有人喪命。於是，他制定了基本規則與比賽形式，並在2017年開始直播SFC首場賽事。

呼巴掌大賽確實存在安危隱憂，但所有格鬥運動都如此，
也正是這種危險性吸引著觀眾。

自此，這項運動蓬勃發展，甚至擴展至東歐等海外地區。在Tilley創立SFC數年後，他曾應邀為波蘭一個不受監管的呼巴掌節目《PunchDown》提供諮詢。他建議主辦方採用他設計的安全規則來保護選手，但未獲採納。不久後悲劇降臨，在2021年《PunchDown》第五季賽事中，波蘭健美運動員Artur “Walu ” Walczak在比賽中突發中風，最終在醫院去世。這起事件引發社會強烈反彈，《PunchDown》節目停播，一時間其他呼巴掌大賽組織也幾乎銷聲匿跡，只有SFC得以延續。

但呼巴掌大賽那種原始的吸引力實在太強大，迅速吸引了其他競爭者紛紛加入。不久，這項運動便引起格鬥運動界的非官方衛冕之王、終極格鬥冠軍賽的長期總裁兼製作人Dana White的注意。2022年，他在拉斯維加斯創立了力盟。這個新聯盟採用了SFC的規則，甚至還網羅了一些SFC的選手。力盟於2023年1月在日本電視網舉行首場比賽，雖然初期收視率令人失望，但轉戰只做網路平台後，便一路蓬勃發展至今。

各項數據清楚展現呼巴掌大賽在社群媒體上的超高人氣。從2023年4月到2024年5月初，力盟的YouTube訂閱人數從12.1萬暴增至240萬，Facebook粉絲數更從160萬成長至330萬。在短短兩年內，力盟的YouTube頻道累積了超過10億次觀看。White善用這龐大的觀眾群，成功為力盟爭取到安海斯布希啤酒、Crypto.com和Fanatics等贊助商。

雖然SFC的成長速度和規模無法與力盟相比，但其全球關注度依然相當可觀。SFC的YouTube頻道擁有25萬訂閱者，開台以來累積超過5,700萬次觀看。Tilley表示，SFC在全球各平台的總觀看次數已超過25億次，並且在匈牙利、瑞士、德國、南太平洋地區、奈及利亞和中東等地區都有電視轉播。據Tilley透露，他們最新一場賽事的線上直播吸引了50萬人同時觀看。

呼巴掌大賽確實存在安危隱憂，但所有格鬥運動都是如此，也正是這種危險性吸引著觀眾。力盟總裁Frank Lamicella（由White欽點出任）直言，大多數接觸性運動都具有危險性，像是研究已證實美式足球與慢性創傷性腦病變有關，但這似乎並未影響NFL發展。Lamicella和Tilley都認為，呼巴掌大賽比拳擊或綜合格鬥更安全。身兼律師的Lamicella列舉了他們在聯盟採取的一系列醫療防護措施。他強調，力盟始終將安全放在首位：「至今為止，選手的電腦斷層掃描都未出現異常，送醫率也遠低於其他格鬥運動。」他還補充道，所有參賽者都是自願的。「我們生活在一個崇尚資本主義和個人自由的國度，強調讓所有人自願參與。看吧！人們就是想打架。我們提供平台並投入資金，竭盡確保每位選手的健康與安全。」

與綜合格鬥或拳擊相比，呼巴掌大賽似乎更平易近人，因為選手無需像綜合格鬥選手那樣擁有完美體態或接受嚴格訓練。綜合格鬥有不少選手是前美式足球員、摔角手或武術家。然而，許多參與呼巴掌大賽的選手，其實只是你家附近的Dollar General 39元商店的倉庫工人。他們熱愛打巴掌的過程，或者享受被打的感覺，又或是希望在揮打和承受重擊的過程中來探索自我。

暴力必然伴隨著傷害，一記巴掌總會留下痕跡。以第七屆力盟賽事中Austin “Turp Daddy Slim” Turpin擊敗該運動知名選手Wolverine後的臉部狀況為例：他左半邊臉腫脹至右側的兩倍大，臉頰流血，眼睛腫得睜不開。雖然傷勢只是暫時性的，但卻非常明顯。儘管如此，當汗水順著他的額頭中央滑落時，他仍掛著笑容。

在深入探討前，我必須說明：我並非格鬥運動的愛好者，我自八年級後就再也沒打過架，也深知自己能忍受的最大痛苦，不過就是長跑時的氣喘吁吁，以及吃洋芋片時無法自制的罪惡感。說白了，我既貪吃又懦弱，也完全沒興趣親身體驗被打的痛楚，但我喜歡看男人做瘋狂的事，而我真正想探究的，是這項運動到底有多瘋狂，又以什麼形式呈現。於是，我親赴兩場呼巴掌大賽現場：拉斯維加斯的第七屆力盟賽事和奧克拉荷馬市的SlapFIGHT 420。

在呼巴掌大賽中，取一個引人注目的名號很重要，而力盟的選手可說是盡得其妙，包含「大海祝福」Kainoa、「漂亮小子」Pretty Boy、「氪星人」the Kryptonian、「魅力大王」Bodacious、「小丑」the Joker、「真理使者」the Truth、「電擊手」Static、「水戰士」the Waterboy、「夏威夷狙擊手」Da Hawaiian Hitman、「鬥犬」El Perro。

台上的對手是我的兄弟，每次對決，我都在和我的兄弟對打。

坐在舞台後方的媒體區，我見到現場設有燈光音響系統，播放著Darude的《Sandstorm》和電影《神鬼認證》的主題曲〈Moby〉。煙霧機、聚光燈與震撼的音效，讓現場氣氛充滿張力。比賽在UFC Apex場館舉行，升高的八角形舞台經過精心設計。每位到場的人都精心打扮，連媒體人員也必須遵循商務休閒的著裝要求。許多衣著光鮮的富商帶著女友及隨從前來，為每個座位支付600至1,200美元不等。

第一場比賽在兩記猛烈的巴掌後迅速結束，選手被擊倒，場內觀眾瞬間沸騰，渴望更多刺激。副賽事「力量耳光」只有三回合，先擲硬幣決定先攻，接著雙方輪流出擊，簡單的規則讓觀眾能夠感受到每一擊的震撼。第二場比賽進行到第三回合，選手被擊倒，劃下句點。至於第三場，由於一連串的犯規，選手資格遭取消。

而我最期待的第四場比賽終於登場，由相對不為人知的黑馬選手Anthony “Babyface”·Blackburn挑戰力盟代表人物——Christopher“KO Chris” Thomas。Thomas給人的印象極為兇悍，無論是脖子上的刺青、外號還是他的戰績，都讓人對他充滿信心。然而在第一回合，他的出手被判定為犯規，隨後Blackburn在第二回合以一記強而有力的反擊將Thomas擊倒，讓全場觀眾驚訝不已。

幾天後，我和“Babyface” Blackburn進行了一場訪談。他曾是摔跤手與美式足球選手，與其他選手相比，他的臉龐較斯文，氣質也較親切。他坦言，參加力盟比賽之前，他從未被打過巴掌，也總是和藹可親、樂於助人。他笑著說：「我完全不具攻擊性。」不過，他也承認自己過去有些易怒，並且懂得在必要時釋放。他補充道：「在呼巴掌賽事中，要理解並掌控那股潛藏的激烈攻擊性，並隨時爆發出來，這點很重要。」

在參加第七屆力量耳光比賽之前，Babyface剛被底特律郊外的披薩店解僱。從失業的失落到擊倒他一直崇拜的選手KO Chris的激動，這一切對他來說有如夢一場。「能從此賺到錢，並在節目中露面，我覺得很有意義。實現這個夢想，對我來說真是太不可思議了，真他媽的棒！」他提到，選手之間的情誼像兄弟一樣，並分享自己與許多選手在臉書、Messenger上都有群組。「我們互相支持彼此，台上的對手也是我的兄弟，每次對決，我都在和我的兄弟對打。」

接下來進入主賽事，每場比賽共五回合。Ayjay “Static” Hintz以誇張且富有娛樂性的風格贏得了比賽，但實際上，是因為對手Azael “El Perro” Rodriguez進行了非法擊打，導致Hintz獲得了勝利。比賽中場時，電視廣告提醒觀眾，第七屆力量耳光賽事由AminoHeal贊助，這款產品被宣稱為「力盟官方腦部保護補充劑」。我曾試圖聯繫AminoHeal以詢問更多回應並索取樣品，但始終未獲回覆。根據其官網描述，這款補充劑聲稱能「減輕並預防從輕微腦震盪到嚴重創傷性腦損傷的影響」。

趁著中場休息，我們來瞭解一下比賽規則。兩大聯盟都強調，這些規則的設計目的是為了保護選手。Tilley在2017年創立SFC時，制定了僅有三項的主要違規行為：1.移步：選手在揮掌或擊打時，故意讓腳離地以增加力量，藉此取得不公平的優勢。2.閃躲：被擊打者在對方攻擊前移動，讓對手無法公平出手。3.重擊：若擊打的初始接觸部位為脖子、眼睛、耳朵或下巴等（臉頰以外），或手掌未完全接觸到臉部，便視為違規。

力盟則在SFC規則上延伸，並加入了更多具體的細節。Tilley批評這些新規則，特別是縮小選手之間桌子寬度的決定。他認為，雖然力盟的比賽回合數較少，但這樣的修改降低了安全性。當我詢問力盟是否參照了SFC規則時，發言人回應：「我們的規則是從頭開始設計的，並未參考任何現有的標準。當然，我們觀察了其他聯盟的做法，選擇了合適的規定，也修改了那些不合適的部分。我們還專業化了規則，使其能符合相關法規要求。」

正如White在賽後坦言，力盟的規則執行和一致性仍有進步空間。在第七屆力量耳光比賽中，違規判定頻繁，11場比賽中有4場因選手被取消資格而結束。儘管如此，這項運動迅速走紅的原因不難理解。現代崇尚快速簡潔的比賽，國家冰球聯盟引入了三對三延長賽與射門大戰；MLB新增了投球計時器，並減少了延長賽局數；甚至美式足球也採用了新的計時規則，讓比賽節奏更為緊湊。現今若想要引起大眾關注，運動節目必須簡短、有趣，並且有足夠的時間播放廣告。

第七屆力量耳光的壓軸比賽，是22歲選手Dibbell與Phillips之間的對決。體重大約249磅的Dibbell，正利用比賽獎金籌措法學院的學費。這場比賽讓我對這項運動的安全性有了更深的反思。第四回合，Dibbell一記強力掌擊將Phillips擊倒，震撼的場面令人不安。從空中視角看，Phillips仰躺在地，嘴巴無意識地開合，解說員揶揄地說：「像一箱石頭那樣倒下，像燈一樣熄滅。」這樣的畫面令人難以釋懷。Phillips倒地的速度之快，連一旁強壯的捕手都來不及接住他，結果他的頭部直接撞擊地面。當Dibbell站上舞台接受掌聲，並準備接受賽後採訪時，許多人都爭先恐後地想進入新聞編輯室。而此時，Phillips仍躺在地上接受治療，無法出席賽後記者會。事後，White評價這次擊倒是他心目中的前兩名。

相較於拉斯維加斯的豪華場地，SFC在奧克拉荷馬市舉辦的比賽顯得樸素許多。這一點也不足為奇，畢竟和拉斯維加斯的奢華相比，任何地方都顯得有些黯然失色。開車前往比賽場地的途中，我經過了三個廣告牌，宣傳下週末即將舉行的「奧克拉荷馬最大刀具展」。

SFC的呼巴掌比賽，選址昔日輝煌的十字路口購物中心。根據當地新聞台KOKH Fox 25的報導，這裡曾是奧克拉荷馬市的購物熱區，如今卻幾乎荒廢。原本的蒙哥馬利沃德百貨已被當地的兩所實驗學校接管。北側入口處掛著告示，宣傳著週六的古董展。我感到有些困惑，於是繞到建築物的南側，直到看見第六屆Chronic Palooza的標誌。Chronic Palooza是一個為期兩天的音樂與大麻慶典，以紀念奧克拉荷馬州醫用大麻合法化。

巧的是，隔天正是4月20日，大麻愛好者心中最具象徵意義的日子。Tilley的聯盟將SlapFIGHT 420納入活動中，並稱之為「呼巴掌歷史上最酷炫的比賽」。SFC素來以地下形式舉辦賽事，觀眾大多透過網路觀看，現場觀眾數量稀少，且比賽地點往往保密。儘管這場比賽預計會吸引許多現場觀眾，但場地依舊保留了SFC的地下特色——選在了一座廢棄的迪拉德百貨內。

SFC工作人員尚未抵達，寬敞的場地內回蕩著低沉的音樂聲。各式各樣的攤位正在忙碌地佈置，包括用骨頭製作龍雕塑的「扭曲藝術」、電子煙品牌「天堂電子煙」、再到提供牙齒鑲鑽服務的「永恆珠寶」、宣傳夏威夷大麻博覽會的攤位，以及附近的脫衣俱樂部「小甜心」。我到得太早，感到有些無聊，於是我走向最近的酒吧，一間名為「小迪克中途客棧」的破舊小店。當時是星期五下午四點半，酒吧裡已經人聲鼎沸。令我驚訝的是，這裡的酒吧竟然還允許吸菸草，彷彿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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