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門接班人鄭宗龍翻攪人類內心深處的不安
二○二○年,林懷民將把雲門舞集交到接班人鄭宗龍手上,這個存在近半世紀的舞團,也即將長出不同以往的模樣。一路走來,鄭宗龍曾經迷惘,但他對創作卻也愈來愈執著、愈來愈渴望了。
他勇於處理人性的掙扎
——鄭宗龍創作大事紀
2007 《莊嚴的笑話》
2009 《牆》
2011 《在路上》
2014 鄭宗龍應林懷民之邀,出任雲門2 藝術總監
2016 《十三聲》
2019 《毛月亮》
2020 鄭宗龍將
PROFILE 鄭宗龍
出生:1976年
現職:雲門2 藝術總監
學歷:國立台北藝術大學舞蹈系
天涼有風,水悶在雲裡,雨還沒有真的落下來。鄭宗龍坐在雲門劇場外頭可以抽菸的小露台,將圍在脖子上的暗藍色圍巾箍緊了。我問他:「最近都讀什麼書呀?」他沒回答,只掛著一種看起來意味深長、又有點友善傻氣的笑容,從背包裡掏出兩顆紅豔豔的富士蘋果,「這是我帶來給你的!吃水果健康!」
接著他燃起一根菸,吐出顫顫巍巍的白霧,又掏出一本有些年歲的書,書名是《摩訶婆羅達》。「你看譯者是誰?」鄭宗龍還是在笑,但他的笑意卻近乎凜然了。畢竟那本書的書皮上明白地寫著:「尚-克勞德.卡里耶爾著;林懷民譯」。
鄭宗龍是「雲門舞集」創始人、現任藝術總監林懷民(老林)點名的接班人,即使今年老林仍為雲門忙得不可開交,但接班的節奏和團裡的事務,卻結結實實有落向鄭宗龍肩上的跡象了。他和老林像也不像,鄭宗龍頸子上的圍巾有點老林的味道,愛拿水果找人分享這點也像,但可以感覺到,有些同樣炙熱、質感上卻不大一樣的火苗,在鄭宗龍的眸子裡蒸燒。
老林當然是鄭宗龍生命裡重要的貴人,但他不像林懷民從小就飽讀詩書,鄭宗龍是在台北艋舺、青草巷、廣州街和剝皮寮裡賣拖鞋長大,他過去從不看書的。
林懷民這輩子目標明確,很有那種傳統文人學以濟世的使命感;鄭宗龍的生命卻幾度迷惘,他小時候曾吸食安非他命被逮上報,他也曾流連網咖徹夜打電動,執迷於螢幕上的幻境難以自拔。
他記得剛進舞團時,林懷民拿了太極、武術的書要他讀,「 當時我開車載他,把他載回家後,就找了個大垃圾桶把那兩本書扔了!」鄭宗龍竊笑,就像在講個天大的祕密,然後又露出頑皮的神情,「結果我後來自己把那些書全買回來了。」
從古印度史詩 參透黑暗的力量
鄭宗龍後來也把那些東西洋文學、哲學、詩歌一本本讀遍了。但可以想像,他接手的「雲門」模樣,將與老林的「雲門」有所區隔,肯定有什麼東西是傳承的,卻也肯定有些是翻轉叛逆的。
就像他讀的那本《摩訶婆羅達》,是法國劇作家卡里耶爾改編自古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的劇本,林懷民從前看了就很喜歡。一九八八年,雲門一度休團,於是老林就在印尼峇里島把劇本譯成了中文。就古印度傳統而言,這本書是「終極的書」,「所言所道另有所指,其中言所未及之處,天下之大無處可尋。」
「我對裡面的故事印象非常深刻。」鄭宗龍說:「故事裡的人們走到了一個湖水邊,湖水問了他們幾個問題。」
魔池裡發出聲音的其實是「噠嘛法王」,如果人沒答對問題,一喝池中水,池子便會索命。般度家族的五個王子有四個全喝了魔水,被要了命,只剩下王子堅陣,於是他認真地回答魔池的問題。「什麼東西能夠籠罩大地?」魔池問他,堅陣回答:「黑暗。」魔池又問:「何謂瘋狂?」「忘道。」「叛逆呢?人為何叛逆?」「為了追尋美,在生時,在死後。」,堅陣一一答覆池子拋出的問題,於是池裡的「噠嘛法王」復活了堅陣的兄弟。
《摩訶婆羅達》博大精深,古往今來,其實沒什麼人能從裡面挖出什麼「準則」之類的定理,但史詩裡的智慧,卻平等地賜給每位讀者頓悟的權利。
鄭宗龍看了魔池與堅陣的故事,覺得自己從中發掘出了一點意義。就像堅陣提到能包覆一切之物就是「黑暗」,鄭宗龍知道那個東西的力量有多強大,從創作以來,他就完全不迴避那些瘋狂孤寂的掙扎。從早期作品《牆》、《裂》,直到面對他童年生命的《十三聲》、最新作品《毛月亮》,舞者在他的舞作中,都不時以扭曲肢體,展現人性被拉扯的荒誕幻境。
他說自己像「水」,水是流淌的,會因為容器而展現造形,也會因為撞上石頭而捲起漩渦。他知道自己的生命經驗與創作血脈相連,不過就像禪宗公案裡的問答,如何才能得「道」?「擬向而乖」,一旦說明了方向,便背離了道理,「創作」其實是種意在言外的事情,創作舞蹈更是身體和感受織就的東西。
鄭宗龍並不忌諱談過去荒唐的青春歲月。他出身萬華,從小就幫家裡經營的拖鞋工廠做事,在街上叫賣。廣州街上的聲音、氣味都是草莽而率真的,如今鄭宗龍說話幾乎已經沒有台灣國語腔,但那種氛圍早就內化在他的身體裡。
草莽心、芭蕾身 雲門就是他的命運
他天性好動,很小就開始學舞,然而上了國中後,鄭宗龍卻愛上了兄弟之間的江湖義氣。「我第一次上報,不怎麼光彩。」當年他嚮往同儕,在廁所裡第一次接觸了安非他命,儘管鄭宗龍沒有成癮,但讓他上癮的卻是與好友窩聚的感受。「有一次,我們約好去同學哥哥家,我上了樓,門一開,幾個彪形大漢,他們是警察,就把我壓制在地上。我被帶到樓下車裡,兄弟就在那兒掉著眼淚。」
▲在鄭宗龍新作《毛月亮》中,舞者以肢體與月暈意象、現代科技對話,在現實與虛構之間游移。
鄭宗龍因此必須接受兩年保護管束,再回到學校,他十六歲時就用上那段經驗,配上林強的音樂《春風少年兄》,創作了人生第一支舞。
然而,不只外在世界像那潭魔池,內心也像,人生的迷惘,總是如影隨形。他高中畢業因為學科極差,沒考上北藝大舞蹈系,只好去讀夜間部,白天開著發財車幫家裡送貨,晚上穿上緊身衣去教室跳芭蕾。直到一次表演,他被雲門2創始藝術總監羅曼菲發掘,他才考上北藝大。
但他上了北藝大,卻仍然執迷著。即使白天要練舞,「我每天晚上也都跑去網咖,整晚不睡。」鄭宗龍玩遍了《世紀帝國》、《CS》、《星海爭霸》,最擅長用狙擊槍「爆頭」,「追求一種勝負帶來的快感。」大三甚至休學去當兵,立志退伍後就要開一家網咖。當兵期間,他脊椎還出了毛病,因為「椎弓解離」開刀釘了鋼釘,一切似乎都讓如水般的他,往舞蹈的反方向愈流愈遠。
「有時候你走錯了,好像還是會走回來。我當兵時,新訓中心在嘉義,那時剛好發生九二一大地震,我們要負責幫中正大學搬運圖書館的書。出這個公差有個福利,可以在中正大學操場看雲門演出。看到他們演出,我才想到,打網咖就像面對著一塊板子,為何我要對著一塊板子那麼興奮?」桌上的蘋果像欲望的符號那樣紅得發亮,鄭宗龍卻只望著眼前的雲門劇場。
鄭宗龍早把這些故事說了一遍又一遍,從一四年老林請他擔任雲門2藝術總監開始,他就背上了雲門命運的一部分,同語反覆是必要的童話。雲門被看作是台灣文化的門面,洗心革面的故事又是那麼勵志動人。
然而,他很清楚人是脆弱的,那些記憶,確實會「歷歷在目」成為腦中迴盪的細節,「一個波斯天文學家說:『我派我的靈魂前往上蒼去探詢未來的玄妙,怎知我的靈魂回來告訴我,我自己就是那個天堂跟地獄。』」原來,自己是最難搞的,堅陣說,叛逆是「為了追尋美」,但叛逆的當下,「痛並快樂著」,美應該是後來的事。
「有時,莫名其妙的宗教體驗,會讓人感動落淚。」鄭宗龍當年參加了雲門「流浪者計畫」,到印度漂流了一趟,曾被當地青年騙去參加景點旅行,到了喀什米爾住了一周。「晨禱、昏禮(黃昏)都會播放祝禱音樂。我坐在池邊,看著太陽起落。」「就像我到巴黎聖心堂,聽到吟唱聖歌在堂內迴響的共振,淚水就止不住流下來。」
在那種時刻,屬於鄭宗龍生命那種叛逆過的美,就會瞬間浮上心頭。老林和鄭宗龍都以「月」為名創作,老林的《水月》,寧靜逸遠、張弓飽滿,視人間如鏡花;鄭宗龍即將推出的《毛月亮》卻取月暈之意,月暈而風,毛月亮,猛鬼橫行,鄭宗龍與冰島著名後搖滾樂團Sigur Rós合作,直接在作品中反省人類與科技、末世和重生之間的崇拜與矛盾。
叛逆是創作養分 推廣是肩上重擔
前年,鄭宗龍花了十秒思考後,答應待退休的林懷民,準備接下雲門舞集藝術總監,「我其實已經忘了當時我們說了什麼,只記得答應當下最『驚悚』的瞬間!」幾個月前,老林、鄭宗龍和雲門一些老將開會談接班事宜,「在會中,我們不斷在整理的就是,『什麼是雲門最重要的事』。」所有人一致認同,是「創作」和「推廣」,那是雲門讓人「得到慰藉,得到感動」的緣故。
雲門終究是個快活過半世紀的舞團,但他並不緊張,「這是一個團隊,大家一起把這件事挑起來!我可能是那個『吉祥物』。雲門的行程早已規畫到三年以後。」未來雲門組織難免會調整,許多資深舞者也即將退休。
他很清楚:「一個舞團最重要的就是演出,我們是跑江湖的人,有演出才有收入。我們也是個餬口的職業, 跟大家都一樣。」但舞團要演出,最根本的還是要有「作品」,鄭宗龍淡淡地笑說:「創作才是最難的,這才是讓我睡不著的原因。」
▲鄭宗龍(左2)、林懷民、張艾嘉、張小燕共同出席講座,分享人生。
活著還是會迷惘嗎?「每隔幾年我會倦怠困惑,就像去年有個晚上,我坐在浴缸裡,覺得自己得了憂鬱症,呼吸困難,像是有人掐著我的喉嚨。」鄭宗龍臉色沉了下來看著我說。但他知道,只有繼續在喧囂又寧靜的世界裡飄忽迴繞,那些像是「宗教體驗」、直面「叛逆」的「美」,才會從魔池裡發出回聲。
去年十二月,雲門2到了高雄深山裡為原住民演出。我跟著鄭宗龍和舞者到了桃源,當時冬暖,玉山南端被曬得暖烘烘的。七十歲的布農族大姊瓦麗絲應該好一陣子沒染頭髮了,新生出來的髮根向髮尾延伸了約七、八公分,全是銀白色的,她用一條螢光桃紅色的箍帶把頭髮向後梳。
她過去種田,現在退休了沒事幹,每天便到處走走晃晃。她發現活動中心體育場上放起了音樂。從體育場後方遙遙望去,有些人在裡頭隨著音樂搖擺。瓦麗絲坐上坡巷的椅凳,一旁另一張椅凳上,則有個長髮綁成小馬尾的男人躺在那。
那男人就是鄭宗龍,他一下站起身,對著瓦麗絲用怪異的口音搭訕,「姊姊,妳可以唱布農族的歌給我聽嗎?」瓦麗絲禁不住熱情,開口便唱了,愈唱愈起勁。
鄭宗龍跟著學了起來,兩人對著體育場上的舞者、街道後方的山大聲歌唱。稍晚,舞者邊表演,邊拉起在地居民們起身跳。遠方的山被飄來的霧色嵐氣半掩住,有些陽光透了出來。所有人、野狗和生靈都共舞了起來,鄭宗龍後來告訴我,「接下來,雲門的創作中,會有傳承,也會有叛逆;至於『推廣』,這是我們無論如何都要繼續做的!」
鄭宗龍忘了提到《摩訶婆羅達》裡魔池、堅陣其他的問答。例如,魔池說:「 何謂天下之道?」「 愛。」魔池又問:「何物吾等都無法逃避?」「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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