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FILTERED COURAGE
那個曾經只想當個歌手的年輕女孩,如今已走過無數個角色,在每一個故事裡留下深刻的印記。 photographer Kuo Huan Kao stylist Quenti Lu editor Nicole Lee interview and text Avril Chen 初見楊貴媚,她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一種歷經歲月淬煉的智慧與從容。她精準掌握鏡頭前的每個表情與姿態,同時又像個溫暖的長輩,時時關心著每位工作人員的狀態,她的親和力與謙遜著實令人印象深刻。每一次造型轉換,也都全心投入,展現出不同的風貌;長時間的拍攝、多場景的切換,她更是毫無怨言地配合,讓人完全感受不到她作為資深演員的光環。 「我沒有本錢迷失,第一我不是絕世美人,第二我沒有前凸後翹的身材,第三我在演藝圈是獨行俠,甚至還有點臭脾氣。」話語中透露著幾分自嘲,卻道盡楊貴媚在演藝圈45年來的清醒與堅持。2024年,這位始終如一的演員,再次迎來了事業的巔峰時刻,她不僅以《有生之年》時隔25年重返金鐘視后,更憑藉《小雁與吳愛麗》裡細膩動人的演出,摘下金馬最佳女配角。 在台灣演藝圈浮華紛擾的環境中,楊貴媚始終保持著一份難得的純粹。這些年來,她不隨波逐流,不為名利所困,只是專注於演好每一個角色。從歌手到演員,從電視劇到電影,她用踏實的態度和精湛的演技,雕琢出屬於自己的印記。
赤手空拳,從零開始的演員之路 1979年,20歲的楊貴媚在音樂老師黃敏和師母的推薦下,參加了台視《新人獎》歌唱比賽,當時只有職業歌手才能參與的選秀節目,面對這個機會,楊貴媚卻躊躇不前,「我不敢。」她婉拒道,「哪裡不敢?老師教妳那麼久了,妳都不敢去唱嗎?」師母溫柔卻堅定的鼓勵,最終打開了她通往演藝圈的大門,就這樣,懷著忐忑又期待的心情,楊貴媚踏上了改變她一生的舞台。 最終,她以第三名的成績與電視台簽約成為特約藝人,然而在台視的三年期間,她的演出機會寥寥無幾。「我在演藝圈沒有認識的人,只有黃敏老師,老師也不會因為特權特別幫我爭取機會,上節目的次數很少。」就在她考慮要轉換跑道、退出演藝圈時,電視台送來了戲劇邀約,但非科班出身也從未受過訓練,首次演出就挑戰女配角,這讓她心生畏懼,害怕自己會搞砸一切。 最後在母親的鼓勵下,楊貴媚才接下了第一個演出機會,當年母親如此跟她說道:「你去演吧!你演戲演個30天,大家每天都會看到你,你唱歌一個禮拜不到兩個節目,那你要唱到什麼時候?」1981年楊貴媚參演李行導演的《又見春天》,成為她的螢幕處女作。 然而,缺乏表演基礎讓她在初期遭遇了不少挫折,楊貴媚坦言剛開始演戲時常常被罵,因為不懂走位經常擋到別人的鏡頭。在那個年代,攝影棚裡同時有三台攝影機在拍攝,一旦NG就要從頭來過,給製作帶來很大壓力。 這段艱辛的學習過程,讓楊貴媚深刻體會到演員這份職業的專業性,她不斷地觀察、學習,試圖掌握每一個細節。「我的表演是硬生生地把自己丟進去,從零慢慢建構。」沒有系統性的訓練,她只能靠自己摸索,一點一滴地累積經驗,然而正是這樣的歷練,反而讓她培養出對演戲更深層的理解和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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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繭而出,在李安與林福地的鏡頭下淬煉 楊貴媚的演技突破,要歸功於幾位重要導演的調教。其中,林福地是第一位對她演技有重大影響的貴人。他是首位在電視劇中採用單機作業的導演,這讓楊貴媚提前接觸到電影的拍攝手法,這樣的拍攝方式對演員要求極高,因為鏡頭是跳著拍的,演員必須在不同鏡位中保持同樣的情緒強度,以及林福地導演對畫面的要求極為嚴格,每個鏡頭都必須達到完美,像是1984年的《苦心蓮》一場戲,楊貴媚要在大灶前邊來回踱步、邊罵人,那顆鏡頭導演喊了五、六十次的NG,直到連跺腳的力道都達到他理想的境界。 導演王童也是她生命中的重要貴人。王童的三部曲中,楊貴媚就參與了兩部,《無言的山丘》和《稻草人》。1992年,《無言的山丘》讓她首度入圍金馬獎最佳女主角,雖然最終以一票之差輸給了《浮世戀曲》的陳令智,但這次入圍為她打開了更寬廣的演藝之路,也奠定了她日後能接演《飲食男女》、《愛情萬歲》等重要作品的基礎。 1994年是她演藝生涯的成長關鍵年,她先後參與了李安的《飲食男女》和蔡明亮的《愛情萬歲》。在《飲食男女》的拍攝期間,楊貴媚迎來首次系統性的表演訓練,這不是一般的戲前準備,而是一場完整的魔鬼式淬煉,從正音班的發聲練習,到演員間的關係磨合,再到深入角色的內在探索,每一個環節都讓她獲益良多。 在此之前,楊貴媚的表演方式原始且暴力--靠著不斷「催眠」自己來進入角色,這種方法充滿了戲劇性和痛苦,她會強迫自己相信即使對手演員並不合她的心意,也深深地愛著對方。 這種近乎自我麻痺的表演技巧,往往讓她深陷角色無法自拔,拍攝結束後,依舊在虛構的情感世界中徘徊數月,幾乎難以分清現實與戲劇中的界限。「我不能在現實生活中看到戲中的愛人,不然可能會真的愛上他。」直到李安導演引入表演老師羅北安,為演員們上了一堂關於角色進出的專業課,楊貴媚的表演藝術才有了質的飛躍。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學習演員的表演技巧,」她坦誠道,這些專業訓練不僅教會她如何準確地進入角色,更重要的是學會在戲劇結束後抽離,讓楊貴媚能夠更從容地在多個作品之間切換,不再被角色的情感糾纏和困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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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框,楊貴媚與蔡明亮的愛恨情仇 《愛情萬歲》的拍攝經歷則徹底改變了楊貴媚對表演的理解。從有完整劇本的《飲食男女》,突然轉向只有一張三行字的A4紙,這種巨大差異的創作模式讓她一度無法適應,「我不斷地問蔡導為什麼我要這樣演?前因後果是什麼?導演卻說:『沒有前面,上場戲不是你,後面也還不知道。』」蔡明亮的執導方式讓她備感困惑,每一場戲彷彿都是導演與演員之間的拉鋸戰。 在中興百貨地攤與陳昭榮邂逅的那一場戲,更成為她最為深刻的回憶。那天夜晚,整個團隊耗費了大量心力佈置場景,從道具到臨時小攤販的佈置,一切看似準備就緒,蔡明亮導演卻憑空消失,現場陷入了一種近乎荒謬的等待氛圍。「時間就是金錢,」她回憶道,「我們已經精心佈置好一切,為什麼導演還不開拍?」內心的焦躁與不耐逐漸累積,楊貴媚忍不住對這種看似不專業的工作態度感到憤怒。當導演終於出現,她的臉上寫滿了不悅,正是這種渲洩出來的龐大情緒,成就了電影中那令人難忘的瞬間。導演精心設計將她推至情緒的極限,捕捉到她渾身上下瀰漫的鬱悶與不安。她回憶,若非那天的特殊情境,她可能只會像個典型的淑女般端莊行走,然而,在導演的刻意「擠迫」下,她不自覺地搖晃、踉蹌,呈現出一種渾然天成的脆弱與真實。 楊貴媚與蔡明亮的的相遇堪稱是一場藝術命運的安排,《愛情萬歲》是在兩人互相不信任的狀態下完成的。蔡明亮很清楚這部電影要的精神,但他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加上楊貴媚來自電視圈,導演對她的表演認知存疑,害怕畫面有表演的痕跡。 這種互不信任的狀態,反而成就了經典,蔡明亮用他獨特的方式,一點一滴地瓦解楊貴媚既有的表演框架,大安森林公園的7分鐘哭戲名場面,正是在這種壓力下誕生的。導演完全不告訴楊貴媚為什麼要哭,只叫她坐在那裡哭,「導演就像下棋的人,精心擺放每一個『棋子』,我當時心裡不服,我為什麼要哭?」但楊貴媚還是打開了記憶的閘門,翻起那些內心深處被遺忘的情緒,情緒如洪水般破堤,導演就在一旁靜靜地見證這場心靈風暴,喊卡時,楊貴媚甚至沒有聽見,還沉浸在無法自拔的情緒中,導演衝上前擁抱她,說著對不起,兩人相擁而泣。那一刻,藝術突破了隔閡,創造了永恆。 這部電影也讓楊貴媚學會了「把握當下」的真諦。某天她不斷追問「為什麼」時,導演反問她:「你現在跟我在這裡談話,你走出這個大門,你會碰到誰?誰又能預知下一刻會發生什麼?」這個簡單的道理讓楊貴媚恍然大悟,「年輕時,我們總想弄清楚每一個細節,」她笑著說,「那刻我終於明白,專注當下,才是最重要的。」她不再過分執著於角色的前因後果,「戲是要從人生學,不是從表演學。」楊貴媚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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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愛情萬歲》後,楊貴媚與蔡明亮之間建立了一種獨特而深刻的默契,從最初的生疏與衝突,逐漸轉化為藝術上的信任與共鳴,她不再是被動的「棋子」,而是成為了導演電影敘事中不可或缺的靈魂載體,兩人陸續合作了《河流》、《洞》、《不散》、《天邊一朵雲》、《臉》、《郊遊》等作品。
憨膽的逆襲,從歌手到多棲藝人 90年代初期,楊貴媚還在尋找自己的定位,在演藝圈的每個領域都留下足跡。1992年,她與彭恰恰在太陽城西餐廳合作歌廳秀,經歷了台灣秀場文化最為鼎盛的時期;隔年,她推出個人首張專輯《傳家歌謠》,每一首歌都拍攝了MTV訴說著不同的故事。然而,宣傳期間密集的通告行程,讓她深刻體會到歌手工作的辛苦,「我從早上8點就開始跑通告,一直到晚上11點才回家,每天被問的問題都大同小異,到最後我會精神恍惚。」這些經歷讓她更加確信,演戲才是她真正想走的路。 近年,她也跨足主持節目。2022年,她與施名帥、溫貞菱、林柏宏一起主持《阮三个3》,並獲得金鐘獎益智及實境節目主持人獎的肯定。隨後,她更擔任《老少女奇遇記》的總製作人,與鍾欣凌、嚴藝文一同到台灣各地探訪「憨人」,展現出她在幕前幕後的多元才華。 「還好我有一些憨膽,支撐我嘗試很多不一樣的事情。」回首年少時光,楊貴媚笑著說,那份憨膽,讓她在20歲時毫無畏懼地站上歌唱比賽的舞台;也讓她在沒有任何表演基礎的情況下,接下了第一個女配角的演出機會,這樣的憨膽,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一種天真的勇氣,讓她在演藝圈闖出一片天。 然而,隨著年齡增長,楊貴媚對「憨膽」有了更深的體會。「年輕的時候你就是跩大爺,你知道嗎?你就覺得什麼你都要知道,然後什麼都可以勝任。」她坦承,正是這種傻勁,讓她在演藝生涯初期敢於挑戰各種角色,從16歲少女到80歲老嫗都願意嘗試。但當她真正經歷了人生的高低起伏後,才明白有些角色是需要生命歷練才能詮釋的,「等到你經歷過一些人生的時候,你才知道有一些身體的老化,或者是心態的變化,是你沒有辦法在某一個年齡層感受到的。」 但即便如此,那份憨膽依然保留在她的骨子裡,只是轉化成了一種更成熟的勇氣。這份勇氣支持她不斷突破自我,挑戰新的角色,就像在《春行》中,她飾演一位已經離世的妻子,整部戲幾乎沒有對白,卻要透過肢體與表情傳達角色的存在。「年紀大了,反而學會給自己一些空間,但對於我在意的事物,我依然會堅持到底,永不放棄。」說這句話時,楊貴媚的眼神既溫柔又堅定。 在演藝圈複雜的環境中,楊貴媚始終保持清醒。「演藝圈裡,你可以選擇當個明星,讓自己光鮮亮麗、包裝完美,但我選擇當個演員。」從小在傳統家庭長大的她,深知自己要的是什麼。「我不需要太多的光環,只要做好本分。當我是歌手的時候,我就專心唱歌;轉型演員後,我就專注演戲。」這樣簡單的信念,卻是她在浮華的演藝圈中始終保持純粹的關鍵。
逆境中的堅韌,一個演員的信念 這段漫長歲月裡,楊貴媚也曾遭遇低潮與挫折。曾經,她全心信任的閨密,一個同樣在演藝圈打拼的朋友,在她毫無保留地幫助後,卻在其他人面前詆毀她。這樣的背叛讓她一度對演藝圈失望透頂,甚至萌生退意。「我其實就會覺得對演藝圈失望,我就不想要在演藝圈,但那個時候沒有權利說我要退出。」 然而一位前輩給了她關鍵的建議:「要在眾人面前,不畏懼地喊對方,直到他理會你為止。他人的眼光自會明辨是非。」這番話讓她明白,逃避從來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很多事情其實是要面對的,你逃避是沒有意義的,逃避等於是放棄你前面所有的努力。」這段經歷不僅讓她學會直面困境,更深刻體會到在演藝圈立足,最重要的是保持真誠與堅持。 如今在演藝圈已經打滾四十多年,楊貴媚對表演的熱情依然不減。當被問及是否考慮退休時,她堅定地回答:「沒有啊,我幹嘛退休?只要觀眾還想要看我的一天,我就繼續演下去,除非觀眾不要我。」這句話,既是對觀眾的承諾,更是她對表演藝術永不止息的熱愛。 在這個講求包裝與光鮮的年代,她選擇了最樸實的道路——做一個真誠的演員。無論是蔡明亮式的禪學電影,還是傳統的影視作品,她都用生命去演繹,用內心去觸碰每一個角色的靈魂,她從未把自己定義為明星,而是始終堅持作為一個純粹的表演者,那些跌跌撞撞、質疑、掙扎,都是她藝術生命最美的篇章。正如她自己所說:「演員這個職業教會我太多東西,它讓我學會用不同的角度看待人生,體會人性的複雜與美好。」 楊貴媚的人生,彷彿一部精心編導卻又渾然天成的電影。從懵懂的歌手到備受尊敬的資深演員,她用純粹與堅持,穿越了演藝圈的浮華與迷霧,那份憨膽、那份對藝術的赤子之心,是她最珍貴的靈魂底色。
閱讀完整內容本文摘錄自
憨膽無懼,楊貴媚演藝45年
VOGUE
2025/2月 第34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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