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委提案欠周全、政府冷處理、家長為品質搶進名校⋯

近年私立國中窄門「搶破頭」，立委雖提案禁止入學考，卻因牽涉教育與招生自由，引發反彈。政府應通盤檢討入學方式，並同步提升公立學校教學品質，增加家長選擇誘因，才可能真正化解惡性競爭。

撰文‧林良

六月分，是高唱驪歌的畢業季，稚氣未脫的國小生們正準備踏出校園，邁向下個學習階段；當中，卻有一群孩子，早在兩個月前就歷經私立國中入學考的殺戮試驗，提前在升學賽道卡位。

今年農曆年後，北部一家小班制補習班裡，聚集十多位小學六年級的學童，他們聚精會神，在書桌前振筆疾書，有人眉頭緊皺，有人不時抓抓頭，思考如何解題，臉上不見這年紀的純真笑容。

這是當天第二場考試，試卷上，洋洋灑灑都是「國二程度」的數學題型，在最後衝刺期裡，補習班展開魔鬼般訓練，要求學生反覆練習，就怕漏掉任何一道習題，緊繃的壓力讓氣氛凝重。

少子化加劇 私中更獲青睞

這群學生參加的是短期「私中班」，每周要犧牲假日前往補習班，上午、下午各開設一堂，著重補強國文、英文及數學能力。競爭意識強烈的家長，甚至會讓孩子從小四開始補習，目標是在入學考拚出好成績，擠進「比頂尖大學更難考」的私中窄門。

小學生瘋搶私中的現象，這幾年嚴重加劇。全國家長團體聯盟輔導理事長彭淑燕感嘆：「無論教育政策怎麼改，口號怎麼喊，小學補學科的現象依舊頻繁，問一圈家長就知道了。」

在補教界有三十年經驗的中華民國補習教育全國總會總會長楊佳叡觀察，近年少子化使學生總數下降，補習業產值反逆勢上升，「孩子變少，單一家庭可支配的教育支出比例沒有減少。」目前國小以安親課輔班為主，卻因「考試引導教學」，部分補習班因應市場需求，開始加開私中班。

整體生源減少，學校選擇變多，確實存在學生逐漸往私中移動的趨勢。

根據教育統計年報，二○一四學年度，全台國中生約八十萬人，公立國中生占逾八八％，私中生僅約一成；到二三學年度，整體國中生只剩不到五十五萬人，其中公立國中生減幅高達三四％，私中生只減少十五％，占整體比率反而逆向成長三個百分點。

這幾年，雙北明星私中招考盛況空前，位在台北市大安區的延平中學，今年招生人數不到五百人，吸引約三千八百人競逐，錄取率僅十三％，家長搶破頭。

然而，私中各自辦理入學招考，猶如提前透過「小聯考」，讓年紀更小的國小學童在升學競賽中廝殺，這與教育部推動教學正常化、適性揚才、十二年國教免試入學等政策理念，完全背道而馳。

修法改抽籤 私校批不合理

這股以「一試定終身」篩選學童的私中浪潮，被立委和教師團體關注，要求教育部正視亂象，民進黨立委林宜瑾更與全國教師工會總聯合會合作提出《私立學校法》（下稱《私校法》）修法，限定私中入學方式「不得以考試或依各名目，對學生做成實質鑑別」。

對於立委和團體倡議，教育部未端出官方修法版本，也沒有進一步動作，只表態支持立委提案，杜絕以考試篩選學生。

儘管修法在立院尚未有進展，但一項草案、一句官方表態，已在教育現場捲起千堆雪。

全國私立中學聯盟輪值主席、台中市私立僑泰中學校長温順德直言，這種修法方向，「太過蠻橫，完全沒道理！」

從法規面來看，在理當免試入學的國民義務教育階段，私中可以辦理入學考試，是依據《私校法》第五十七條及《私立國民中小學校免除法令限制及回復適用實施準則》規定。這兩項法規允許「非政府捐助設立」且「未接受政府獎補助」的私校，經報請主管機關備查，入學方式等事項不受相關法令限制。

林宜瑾的修法主張，是讓私校入學方式、分配名額受到法規規範，未來不得考試入學，而部分地方政府行政命令已規定，私中超額登記報名，要採「抽籤」機制，若修法成功，私中招生方式將與公立國中一致。

一名中部私中校長不滿直指，私中招生考試至少有三十年歷史，近年被放大關注，是因為少子化嚴重，愈來愈多學生往私中流動，公立國中招生困難，才想對私中動刀。

不僅私中校方難以接受，採取抽籤模式，在家長眼中，也無法落實《教育基本法》的「教育選擇權」意旨。

「我家學區只有一所公立國中，但另一所私立國中離我家更近。」彭淑燕舉自身例子說明，她的孩子看似有選擇，但若改採抽籤制，未來讀私中完全取決命運，想靠自身努力都不可能。

公校管理難 教學品質不一

在十二年國教下，明明所有孩子都可以無條件、低成本就讀公立國中，為何有愈來愈多家長甘願付每學期逾五萬元學費，甚至舟車勞頓，也要讓孩子擠進私校？

「問題在教學品質不一。」温順德直言，在家長眼中，公立國中也有明星、非明星級的差別，很多家庭會看學區「寄戶籍」，甚至在孩子年幼就超前部署置產，卡位進明星公立國中。

他舉例，在台中大里區的市立爽文國中，每年錄取名額為四百多個，但登記人數高達八百多人，代表公立國中也有家長選校現象，何況是私中，「如果教學品質統一，就近入學就好了，何必花大錢去私校。」

深入看，私中招生爭議的背後，是教育「公共化」和「自由化」的爭論。私中以考試招生是否適當，確實有討論空間，但招生方式是私校自主的一環，「紅線」確實難畫。

「政府要解決的問題不是私校招生，而是為何愈來愈多家長不願意讓孩子讀公校？」一位台北市明星私中教務主任認為，與其聚焦占少數的私中，公立國中如何提升教學環境、讓家長放心，才是核心。

楊佳叡也認為，家長關心重點不見得全是升學，而是校園環境和安全，「家長普遍覺得私中的管理較好、學生素質較高。」

「在教學現場對孩子的關懷應該平等，但教學上卻很難平等。」楊佳叡分析，公立學校採S型的常態編班，等於一班內有全校第一名，也有第兩百名，學生素質差異大，教學上確實不易兼顧。

招生應更多元 不只採納成績

結果是，學科能力強、家庭經濟好的孩子漸往私中流動，形成在升高中階段，辦學優良的明星私中學生，會考成績較佳，產生M型化現象。

「中投區會考『五A』的人數，私中就囊括一半以上。」台中市立廍子國中校長賴文宗認為，公立國中首重防弊及公平，常態編班等政策，反而變相推動家長讓孩子去讀私中。

雖然，教育部有推出分組教學政策，讓資質優良的孩子們「跑班」上課，但對於賴文宗而言，該政策易拖垮學校行政運作，無法負荷跑班的機制，全國只有不到一％國中實行，形同虛設。

楊佳叡也深有同感，他點出，部分公立國中小有設置資優班，但錄取率極低，不到二％，考上後要採取「跑班」分散式教學，讓家長失去信心，若在公立國中無法滿足需求，只能轉向私中。

賴文宗建議，政府應改變政策方針，釋放更多權力給各公立學校，授權各校校長推動不同的辦學方案，不要有過多限制，才有機會和私中競爭。

然而，私中規模宏大的「小聯考」，仍有檢討空間，國家教育研究院教育制度及政策研究中心研究員曾大千認為，可考慮在《私校法》明定私中的招生應採「多元管道」，再由主管機關核定時審視，這是更妥適的作法。

私中的招生爭議延燒多年，教育部卻消極以對，拿不出積極作為。政府在修法討論之際，應全面檢討現行政策，而非繼續隔岸觀火，坐視公、私教學差距擴大，反讓孩子受害。

改革考試迷思 明道中學用三招推多元入學

擁有2700名國中部學生的台中市明道中學，是中部家長搶破頭的「衛曉明」3所私立中學之一，在考試招生時代曾一年招生900人，吸引超過6000人報考。

對於校方而言，最傳統、簡單的作法，就是透過一場入學考試定生死，但也因為考題被家長認為超出國小範圍，助長補習風氣。多年下來，「我們覺得有遺珠之憾，有些孩子非常優秀，只因為沒有補習，考不過入學考。」明道中學校長汪大久直言。

▲因應修法衝擊，明道中學校長汪大久廢除學校長達30年的入學考試政策，改採多元入學的新模式。攝影·蕭芃凱

改變的契機，出現在2022年中。當時立委提案修法，杜絕私中以考試篩選學生，提出「抽籤入學」替代方案。但這種齊頭式、假平等的選才方式，讓明道難以接受。

「我們自己反思，該怎麼解決這件事。」汪大久回憶。22年末，明道與衛道、曉明中學共同號召其他私校，率全國之先，倡議廢除紙筆考試入學，比照大學採「多元入學」招生。

於是23年開始，明道推出多元招生方式，採用在校成績、多元表現、營隊等3項指標舉材。為了讓學生專注於國小平時課業，明道採小五上下學期、小六上學期的學習表現，並加權調節，兼顧都會區、偏鄉國小的公平性。

再者，學校開放多元表現資料審查，希望孩子在國小就能透過社團等活動培養興趣，審件涵蓋範圍廣，包含閱讀、才藝、音樂、語文等領域都採認。為避免淪為「軍備競賽」，校方更逐步將送審件數縮減為最多3件，減少家長和孩子負擔。

最後，每年12月底到1月初，明道會在校內舉辦數個梯次的半天營隊，讓家長帶孩子參加。營隊會進行「SmartReading」的檢定，著重檢測學童的閱讀能力，當中沒有學科範圍，不必補習準備，目的是培養孩子閱讀習慣。從事法律工作的家長阿潔，長子正在明道就讀，次子則在準備多元入學，經歷不同入學方式，她相當認同明道的改革方向，「以前小四就要進補習班超修，承受過大壓力，坦白說有點殘忍。」

阿潔認為，多元入學較重視長期的學習過程，更強調閱讀理解，適合有各種特長的孩子們，「那不是填鴨式，一直死讀書可以培養出來的。」

對於私中考試引發爭論，汪大久認為，私校應有權選擇認同該校教育理念、適合來就讀的學生，台中私校歷經招生變革，採用的就是多贏方案，「沒有人是輸家。」

（林良昇）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