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錦衣玉食

有天下午，當瑪雅再也感受不到抓捕老鼠的喜悅之時，牠就啟程去尋找牠的幸福了。

夏天即將結束，傍晚的氣溫明顯涼了許多，空氣也變得更加潮濕。在這座老豪宅的走廊上，瑪雅常靠在牠最喜歡的位置上把自己伸展開來，以便享受夕陽最後一道溫暖的餘暉。忽然間，傳來一陣窸窣聲，牠出於習慣地抬起頭來，立刻就發現聲音的來源：一隻老鼠正躲躲藏藏地溜過果園，絲毫沒有察覺到，一雙祖母綠的眼睛正盯著牠一步一步地穿過苗圃；而牠也完全不知道，即使盯上自己的是一隻貓，牠卻完全可以放心。瑪雅應該要將牠拖過來，應該要朝著牠想去的地方撲過去才是呀！但瑪雅似乎並不想要花費力氣，儘管只是動一動其中的一隻白色爪子就好。

貓的內心總會有所渴求——瑪雅生活在錦衣玉食之中，牠何必去抓老鼠？在豪宅裡，每天都有最精緻的鮭魚及鮪魚餐點可以吃——盛在陶瓷小盤上，正如牠這樣一位貓小姐才配得上擁有的那樣。抓老鼠對瑪雅而言，一直都是打發時間罷了，可是，這一切是為了什麼？這樣會不會一點意義也沒有？

瑪雅坐起身來，目光掠過樹叢，看向天空，夕陽隱沒於輕柔雲層，椋鳥群在城鎮上空盤旋。牠很確定的是——欣賞這一切就足夠了。然而，這一切真正的意義在哪裡？一直吃東西、慵懶地躺在窗櫺上，或是玩玩喀什米亞毛線球，日復一日，這有什麼意思呢？自己的生命價值又在哪裡？為何會如此悶悶不樂？難道牠從前就是這般不知足、這樣空虛嗎？瑪雅閉上眼睛，然後深深地陷入了回憶裡。

這樣的生活，始於一個盒子……。

阿爾瑪．馮．莉莉恩費德（Alma von Lilienfeld）這位寡婦暨這座豪宅的主人，在八十歲生日那天，她的一位貴客，法肯柏格（Valkenberg）男爵遞給她一個飾有金色蝴蝶結的小盒子。對於法貝熱彩蛋（Farbegé-Ei，俄國著名珠寶首飾工匠彼得·卡爾·法貝熱[Peter Carl Farbegé]所製作的蛋形工藝品，一八八五〜一九一六年間，他以貴金屬與寶石一共製作了五十枚彩蛋，現存四十二枚）來說，這個小盒太大了，可是要放帽子的話，又顯得太小。阿爾瑪將盒子放在耳邊用力搖了搖，此時原本很沉著的男爵卻臉色發白，並且驚訝地看著她。「阿爾瑪……」莉莉恩費德女士卻在這時停止了搖晃的動作，接著打開自己的禮物。當掀開盒蓋，她看到了一雙祖母綠的眼睛，這雙眼睛被厚厚的白毛簇擁著，並且正驚奇地打量這個世界。她第一眼就愛上了這隻小貓咪。

打從她還是個小女孩開始，就渴望著擁有一隻小貓，但父母不喜歡動物。此後，她就再未認真考慮過這件事。而現在，她也已經上了年紀，不過，這不就是最好的理由嗎？這位心思縝密的男爵朋友，想必是精心挑選了這份禮物。阿爾瑪深知生命有限，而餘生越短，對自己而言，讓內心喜悅並享受生命的贈禮就顯得格外珍貴。於是，這隻小貓咪就這樣來到了家中。

當阿爾瑪小心翼翼地將貓咪從盒子裡抱出來時，她立刻就知道，自己要全心全意地照顧這隻毛絨絨的小寶貝，小瑪雅將會什麼都不缺。

事實上，這隻小貓也真的擁有牠想要的一切：一間屬於自己的房間，裡面有一個很大的貓跳臺，還有各種顏色的玩具老鼠以及散發出貓薄荷香氣的貓墊，角落裡有一間牠隨時能窩回去的貓屋，甚至還有一個魚缸，牠可以在前面坐著看魚，而且看很久；房間裡有一片面對花園的大窗戶，牠會在窗前欣賞鳥兒，當然還有吃不完的點心與美味的三餐。

雖然牠是豪宅裡唯一的一隻貓，可是牠從來都不覺得孤單，阿爾瑪總是很優閒地給瑪雅寶貝搔癢，或是陪牠玩耍，許多訪客與年輕的女管家瑪麗娜（Marina）也會這麼做。

等瑪雅大一點，牠也可以去果園裡玩。那可是牠奇妙的探險時刻，穿梭在嶙峋多節的櫻桃樹與蘋果樹之間，在高高的草叢裡發現了獵捕的樂趣。起初，牠得意地將翹辮子的老鼠帶回家給牠的主人，卻發現主人顯得一點都不開心。直到有一次，瑪雅將一隻死鳥放在躺椅上給阿爾瑪，卻惹得她十分生氣後，瑪雅就只能將抓捕小動物當作娛樂——事後牠就會馬上將老鼠和小鳥放走。

這種無憂無慮的生活，瑪雅享受了好些時候，可是，陰影逐漸籠罩牠的內心，使得自己的內心越來越晦暗。每天當牠看著魚缸裡的魚兒、在貓跳臺上磨爪子，還有在絲絨毯上打盹時，喜悅便一點一滴地從牠的生命中流失——如同水從桶中一個微不可察的小洞悄然流失。

一開始瑪雅幾乎沒有察覺到，有些事情改變了，有些事情並不對勁。牠只是有點不安，吃得卻更多了，牠漸漸發福，行動也變得遲緩，還整日昏昏欲睡，後來也沒有興趣溜進花園裡去抓老鼠；牠越來越不想到戶外，即便出去，也只是迅速在走廊上找個有陽光的地方蜷縮小憩。

那天，當瑪雅百無聊賴地看著老鼠一溜煙地跑過時，牠想通了兩件事。第一，自己再也無法抓捕老鼠和小鳥，或是傷害任何有感覺的生物了；第二，內心所有的喜悅都已經被澆熄。喜悅可能會在哪裡？牠苦思良久。身為一隻貓，牠生存的意義何在？這一切又該如何過下去？

瑪雅下了一個決定，牠要做出改變；可是要改變的是什麼，牠並不知道。在做了一次全身伸展後，便起身到花園裡轉了一圈；目光落在頹圮的磚牆上時，牠忽然呆住了——第一次意識到，牆的另一邊還有一個世界。「好奇怪，」牠心想：「之前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花園以外還有一個世界。」牠決定靠近些，一探這個新發現的世界。

Chapter 2 城市與痛苦

瑪雅優雅地往上一躍便站到了牆頭上。這道磚牆圍繞著這幢老豪宅的花園，牆外是一個很大的公園。不可思議，這個世界如此廣大！對於似乎沒有盡頭的大草地，瑪雅十分驚訝，而驚訝中也攙雜著些許不安。牠小心翼翼地順著牆走，直到來到了豪宅的前面；如果說公園已經令牠屏息，那麼，現在的牠則是陷入驚訝之中而無法自拔了，因為在面前展開來的是一個陌生又危險的世界，寬闊的街道上車水馬龍、人行道上人潮洶湧、狗狗們都繫著繩子、閃爍的燈光，接著突然一陣救護車的鳴笛聲呼嘯而過……。

瑪雅像是被怪物追趕般，跳回了花園，從露臺上的門衝進豪宅內，再爬上樓梯逃回自己的房間。牠在貓屋裡蜷縮許久，直到阿爾瑪熟悉的聲音傳進自己的耳裡——晚餐時間到了。牠這才意識到安全了。

牆外的世界讓瑪雅驚嚇不已，不過牠似乎沒有那麼快就認輸，因為牠的好奇心太強烈了，無論如何，瑪雅都想要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麼一回事，也許可以在那裡找到自身所要追尋的生命意義與幸福。豪宅當然是牠的家沒錯，可是牠卻感到若有所失。

最近阿爾瑪很少陪牠玩，大多數時間她疲倦地躺在床上，似乎不再像以前那麼喜歡和牠依偎在一起。瑪雅渴望的並不是這種變化，雖然牠還不確定自己真正想要什麼，但牠清楚外面的世界或許藏著某種能帶來深層滿足的東西，無論如何牠都要去找出來。

因此，隔天牠又去進行了第二次探險。牠蜷縮著坐在牆頭上許久，並打量著這個熙來攘往的城市，過了好一會兒，牠才鼓起勇氣，從牆頭跳到人行道上。牠才剛落下，一個人類的小孩就朝牠跑過來，然後興奮地大喊：「媽媽，你看，這裡有一隻好可愛的貓咪，我可以帶牠走嗎？」小女孩於是伸手要抓牠。瑪雅雖然並不害怕人類，可是牠根本就沒想過會被陌生人碰觸。牠放平耳朵，撥開小女孩的手，一位胖太太則是一把抓住小女孩的手臂，並且將她從瑪雅旁邊拉開。「把手拿開，妮娜（Nina）！牠身上一定有跳蚤。」

瑪雅一個轉身便跑開了。牠沿著一條小路走，與豪宅前面的大馬路相比，這裡顯得更安全。

不過，這是什麼味道？好多種不尋常的氣味混合成一股獨特的臭味，瑪雅嗅出了其他貓狗的記號，牠聞到老鼠和鼬鼠的氣味蹤跡——還有人類的，儘管人類其實根本就沒有留下氣味記號的習慣；尤其是有一股刺鼻的味道瀰漫在空氣中，它來自一種噁心的食物，這個味道讓瑪雅很不舒服，而且令牠作嘔。

刺耳的噪音從四面八方湧來，有如一場惡夢，而瑪雅卻依舊勇往直前——牠鐵了心要更加深入地去瞭解這個世界，牠才不會那麼快就屈服呢！即使到目前為止的經歷並不令人振奮，可是說不定幸福就在下一個轉角等著自己。

暮色降臨，天空從蔚藍變成了深藍，然而城市並沒有暗下來，幾乎是完全相反，越來越多的彩色燈光亮起，而且閃爍不已——就在此時，瑪雅生平第一次看見了牠的同類；這隻陌生的貓滿臉狐疑地看著牠，而瑪雅則是小心翼翼地朝牠走去，並帶著友善的眼神說：「你好，我是瑪雅，你可不可以……」牠的問題都還沒說完，這隻橘貓就放平耳朵並吼道：「走開！」瑪雅呆若木雞的站著，那隻貓氣呼呼地看著牠，接著一轉身，就消失在一個地下室的入口裡了。

瑪雅很困惑，這隻貓是怎麼了？牠為什麼如此不客氣？牠一邊想，一邊往前走。一股令人不悅的刺鼻氣味鑽進自己的鼻子裡，隨著牠的腳步越近，味道就越濃烈。在一幢房子的門口放著一個大團塊，這裡就是氣味的來源；等瑪雅再走近一點，這個團塊動了起來，而且還發出咳嗽聲，瑪雅豎起耳朵並愣住了！接著牠才看清楚，這個團塊居然是一個人——一個裹在舊報紙、塑膠袋與髒兮兮的破棉被裡的男人。牠從來就不知道，一個人怎麼可能會聞起來這麼可怕；在這股人類排泄物的惡臭中，攙雜著一種刺激性的氣味。牠在哪裡聞過這種味道呢？現在牠想起來了：這股味道和阿爾瑪在與賓客吃飯時所喝的紅色飲料很像，可是此時並不好聞，沒有香氣，反而很刺鼻，而且令人不悅。瑪雅皺了皺鼻子，牠戰戰兢兢地靠近一點，看到這位老人身旁放著一個空酒瓶，而現在，在這股酒精味的旁邊，牠也嗅到了疾病、腐朽與衰亡的氣味。

為什麼這個病人要睡在冷冰冰的街道上？為什麼他不像阿爾瑪一樣睡在柔軟溫暖的床上呢？瑪雅瞭解到，牠所熟悉的世界僅僅是現實世界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到剛剛為止，牠都認為自己是一隻特別不幸的貓。現在牠才明白，這個世界上有許多痛苦存在。牠不禁開始思索，這位老人，或者是所有經歷過苦痛的人，為什麼不去尋找幸福與滿足，就像牠一樣。

突然間，老人又動了一下，他發出呼吸困難的聲音，而且咳嗽得很厲害，還打了個嗝；他伸手去拿那個空酒瓶，並用他那雙混濁的雙眼盯著酒瓶，然後碎念了一些聽不懂的話。這時，他看到了瑪雅，他那沒有牙齒的嘴巴露出了微笑。「啊，小貓咪，喵，喵，過來！」他想要撫摸瑪雅，可是瑪雅卻往後退，男人立即收起笑容，說：「蠢貓，你會怕我嗎？」他又試著去摸牠。當瑪雅敏捷地從他旁邊跑開之際，他朝著瑪雅的方向扔出了酒瓶，而牠正好往旁邊一跳，因此而逃過了一劫。酒瓶都碎了，男人大吼大叫地咒罵著瑪雅，而牠則是帶著驚嚇跑了好久，直到叫罵聲與氣味都被牠遠遠地拋在身後，牠才停了下來。

瑪雅嚇壞了，牠沒想到人類可以過這種生活；這個又老又病、聞起來很噁心、睡在街上房門口的男人，在牠心中留下難以抹滅的形象。牠發現這個世界很危險，許多地方並不像自己成長的豪宅般，乾淨溫暖。牠將這個世界錯想成有如牠的豪宅，只有光鮮亮麗這類的東西而已。

小巷子裡傳來一陣腳步聲，瑪雅停了下來，牠緊緊地挨著一戶住家的牆邊；那個腳步聲屬於一個人類，他身後拖著一條跛腳的老狗！繩子！為什麼狗的頸子上要套著繩子？這條狗立刻就看到瑪雅了，牠簡短地叫了兩聲：「你好啊，貓咪！」兩隻水汪汪的眼睛就定在瑪雅身上。「你好，狗大哥。我叫瑪雅。」牠輕聲地呼叫。

「我是啵啵（Bobo）。」狗狗一邊說，一邊搖著尾巴走向牠，可是牠的主人卻很粗魯地拖著繩子，害得啵啵一個踉蹌。「不好意思，」啵啵說，「我得走了。」

瑪雅目送著這對奇怪的搭檔離開，直到他們消失在下一個轉角為止。牠越來越想不透，要在這樣一個世界中找到幸福與意義這類的東西，到底可不可能？

牠毫無頭緒地繼續走著，心裡知道該回家了，阿爾瑪可能已經在擔心牠，而瑪雅也沒有興趣在這陌生的環境中過夜。牠憑直覺找到了回家的方向，並很快地來到豪宅後面的公園。牠跳上磚牆，再輕盈地落在熟悉的花園裡，然後穿過走廊，溜進了貓洞裡。一回到貓屋，牠便蜷縮在毛茸茸的墊子上，這裡既舒適又溫暖。「好寧靜，好安詳啊！」瑪雅心想。儘管今天的郊遊令自己筋疲力盡，牠卻仍無法入睡。寧靜和幸福有什麼用？這些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偶然吧？牠的目光掃過跳檯、玩具老鼠、絲絨毯——這一切在牠眼中顯得空虛且毫無價值。瑪雅越來越明白，阿爾瑪的愛與這座老豪宅的溫暖，牠無法永遠掌握，也無法真正滿足牠… 閱讀完整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