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聲啼哭開始，到年老時的微笑為止，情緒見證了我們如何被理解，也學會理解他人。它從本能的反應，逐漸成為一種存在的智慧，串起生命中所有被接住、被理解的瞬間。

撰文／張芸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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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聲啼哭開始

凌晨兩點，年輕的母親終於在嬰兒床邊坐下。嬰兒哭得滿臉通紅，哭聲一波又一波地衝撞著空氣。母親焦慮地檢查：尿布是乾的、也喝過奶了，怎麼還在哭？就在她快要崩潰的時候，嬰兒忽然停止哭泣，目光短暫地與她相遇。那一瞬間，母親的身體放鬆了。

這不只是生理反射，那個眼神，是情緒交流的最初形式。它不需要語言，卻能傳遞一種被理解與被接住的感覺。心理學家史登（Daniel Stern, 1985） 稱之為「情緒共振（affective attunement）」—母親透過表情、聲音、節奏，模仿嘗試著調節嬰兒的情緒，讓嬰兒第一次感受到：「世界是理解我的」。

在此刻，人類情緒的故事，正式展開。

情緒的原型：從生理反應到社會訊號

情緒（emotion）這個字源自拉丁文 emovere，意指「向外推動」。在嬰兒身上，我們看到最純粹的推動力：飢餓、疼痛、陌生、擁抱 —每一個刺激都能引發生理與心理的反應。

在生命的最初幾個月，這些反應屬於本能。心理學家保羅．艾克曼（Paul Ekman）指出，人類具有的六種基本情緒—喜、怒、哀、懼、驚、厭—這些情緒在各種文化中皆能被辨識，這顯示基本情緒的表達是具普遍性的。

然而，從生理反應轉譯成「可理解的訊號」，需要照顧者的詮釋與回應。嬰兒藉由重複的互動中，逐漸學會：「哭」能換來擁抱、「微笑」會引來喜悅、「生氣」能引起注意等。這些經驗慢慢塑造了內在的情緒腳本（emotion scripts），也就是—「當我感受到X，就有相對應的Y 發生」的預期模式。

若照顧者反應一致且敏銳，孩子會形成「世界是安全的」內在模式（Bowlby, 1969）；反之，若反應冷漠或混亂，則可能發展出焦慮型或迴避型依附，日後在人際關係中更易出現情緒調節困難。

依附與情緒的鏡像

依附理論（Attachment Theory）是理解嬰幼兒情緒發展的核心。英國心理學家約翰．鮑比（John Bowlby）認為，依附行為是演化的一種求生機制。透過尋找主要照顧者，嬰兒獲得安全感，也建立了「我與他人」的情緒基調。

隨後，安思沃斯（Mary Ainsworth）以「陌生情境實驗（Strange Situation）」證實，不同依附型態的嬰兒在面對分離與重聚時，會表現出不同的情緒調節模式。

安全型依附：能在母親回來時迅速平靜，就此學會信任與安撫。

焦慮型依附：情緒高漲、難以安撫，對世界充滿不確定感。

迴避型依附：表面冷靜，其實內心壓抑情緒、不願依賴他人。

這些早期的情緒經驗，成為了日後心理韌性的基礎。根據研究顯示，安全依附者在壓力下所展現出較高的情緒調節及幸福感，也將擁有較高心理韌性（resilience）以及有效的因應策略（Mikulincer & Shaver, 2007）。

語言的出現：從「感覺」到「情緒」

語言讓孩子第一次能將模糊的身體感受轉化為符號：「我害怕」、「我生氣」、「我難過」。這些詞彙讓情緒被命名，也讓情緒被理解。心理學家Lisa Feldman Barrett 的「建構情緒理論（Theory of Constructed Emotion）」指出，情緒不是天生的程式，而是透過經驗與語言在大腦中建構出來的分類。孩子在被命名、被回應的過程中，逐漸形成自己的情緒詞典。

父母面對孩子的情緒表達，一句「你是不是害怕？」、「你看起來有點生氣喔！」，都在幫助孩子建立內在情緒辨識與調節的神經地圖。

鏡像神經元與「共感」的誕生

嬰幼兒在觀察照顧者表情時，大腦中的「鏡像神經元（mirror neurons）」會啟動，產生與對方相似的神經反應（Rizzolatti & Craighero, 2004）。這讓孩子能「感受」他人的情緒，是同理心的起點。

隨著社會互動增加，孩子學會分辨他人與自己的情緒界線，也發展出情緒調節策略：

兩歲前：以哭泣、轉移注意力為主；三至五歲：開始透過語言與角色扮演練習控制情緒；六歲後：能理解「假裝的表情」與「社會規範」。因此，當孩子在遊戲中說「我假裝生氣」，這不只是遊戲，而是情緒理解與自我控制的演練。

從依附到調節：情緒自我化的過程

進入學齡期後，外在照顧者的角色逐漸內化為「內在工作模式（internal working model）」；約翰．鮑比（John Bowlby）依附理論中指個體在童年時期與主要照顧者互動後，內化形成的一套關於「自己是否值得被愛」和「他人是否可靠」的信念系統。這個模式會影響其日後的人際關係、自尊、情緒回應方式以及與世界的互動方式。孩子開始在內心模擬出「如果我哭，媽媽會怎麼做？」的內在對話。

這也表示著情緒的調節從他律走向自律。心理學家Gross（1998）的「情緒調節過程模型」指出人類可以透過兩大策略來管理情緒：認知再評價（改變對事件的看法）和表達抑制（壓抑情緒的表達）。

研究發現，個體若較常使用「認知再評價（cognitive reappraisal）」者，往往擁有較高的情緒穩定度與幸福感；而長期壓抑情緒者則容易產生焦慮與憂鬱傾向。

情緒的另一端：從童年到老年

如果說嬰幼兒期的情緒是洪流般的直覺反應，那麼老年期的情緒則像是流經山谷後的涓涓細流—仍在流動，但更為沉靜與內斂。

心理學家Laura Carstensen 的「社會情緒選擇理論（Socioemotional Selectivity Theory, 1992）」提出：隨著年齡增長，人們對時間的感知改變，開始重視情感品質而非數量。老年人傾向縮小社交圈，選擇與自己情感上親近的人互動，追求情緒平衡與滿足。

神經影像研究發現，老年人的杏仁核對負向刺激的反應下降，但對正向情緒的反應相對保留（Mather et al., 2004），這象徵著一種成熟的心理選擇。

這裡形成一個美麗的對照：嬰兒透過他人的情緒來認識自己；而高齡者則透過自己的情緒，重新理解他人與人生。情緒的起點與終點，其實在生命的路途上相互呼應。

從哭聲到共感：情緒發展的全景

若以生命歷程的時間軸來看，我們可以將情緒發展簡化為以下階段：

情緒從「被動的反應」轉化為「主動的理解」，最終成為一種存在的智慧。



當情緒再度失序：老化與嬰兒的交會

然而，當腦部逐漸退化或疾病（如失智症）侵蝕情緒調節系統時，老人可能重新回到情緒的原點：以哭、笑、怒、驚等原始情緒回應環境。這並非退步，而是一種神經功能的「迴圈」。失智者的杏仁核與前額葉連結減弱，使得「理性控制」減退，而「原始情感」變得明顯—就像嬰兒一樣，需要他人解讀與安撫。

這時，照顧者的情緒共振再次變得關鍵。研究指出，音樂、觸覺、目光接觸等非語言互動，能顯著減少失智長者的焦慮與攻擊行為（Sakamoto et al., 2013）。換句話說，情緒理解的起點，也成為老化照護的終點。

情緒的循環：從被理解到理解他人

嬰兒期，我們透過他人的表情來感受世界；成人期，我們學會駕馭情緒、理解他人；老年期，我們回望這一切，發現情緒從未離開，只是變得更安靜。

正如心理學家艾瑞克森（Erik Erikson）所言，人生最後一個發展課題是「整合對絕望」。能夠將一生的喜怒哀樂整合為意義的人，會感受到一種平靜與圓滿。

於是，我們終於明白—那聲初啼的哭泣、那個被擁抱的瞬間、那個年老的微笑—其實都是同一種情緒的流動，只是形式不同。情緒，是人類與世界對話的第一種語言，也可能是最後一種。

結語：情緒的回聲

當母親再次看著熟睡的孩子，她忽然理解，那些難以安撫的夜晚，其實在教會她「如何感覺」。

而當我們走到生命的盡頭，也許會再次需要他人教我們「如何被理解」。

情緒的故事從來不是線性的，而是循環的。它從一聲啼哭開始，終於一個微笑而止。




… 本文摘錄自 張老師月刊2025/12月 第576期